蘇明安看向周圍那荒蕪的平臺。
在此刻,他仿佛能看到夜間副本里,那片血色巖漿般的土地。
無論前路,還是后路,都已經沒法走,即使他提前猜想到了這一切,也無法打破。
他靠近了蘇凜。
他的身形靠近了蘇凜身邊隱約的白霧。
“你想解脫嗎?普拉亞不朽的神明。”
蘇明安問。
“不能用‘解脫’來形容,我是自愿留在這里。”蘇凜語聲平靜:“我改變了居民們痛苦著的一切,我給了他們方向…我看得出來,你心里其實無比贊同我。換做是你,在六十年前的那種情況下,也絕對會做出和我一樣的決定。”
蘇明安棒讀式笑了笑。
蘇凜:“你已經失去了能夠壓制我的光明騎士和海妖王,這是你的失誤。”
蘇明安一劍砍翻朝他沖來的士兵。
“不。”他說:“這是必然的結果。”
他已經看見了,所謂的‘莫比烏斯環’。
“魔王與勇者”夜間副本,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一種“見證”,而代表一種必然的因果。
猶如上帝之手,它自然而然推動一切事情的發生。
如果沒有魔王勇者的夜間環節,他不會明白蘇凜能力的使用方法,他不會用“迷惑”加入兩族戰局,在有了其他玩家的參與下,雙方戰局會瞬間失衡,魔王城將經營失敗。
如果他不使用“迷惑”,就不會進一步掌握結界的控制技能,外層結界會提前破裂,普拉亞會毀滅于風暴。
而正是因為他加固了結界,魔王城得以持續經營下去,他又因此獲得了關于“天國的卑劣者”的信息,而獲知了對等原則的重要性。
而因為他知曉了對等原則的重要性,他才會以此推測到兩族之間的情況,并進而推測出公主的陰謀。
他便必然會選擇,在郁金香公主下手前,背叛神明,以活下去。
所以,在他決定背叛的前一天,“天國的卑劣者”同步背叛了。
它無比準確地預料到了他的行動。
雖然自己勸說過卑劣者,讓他多留了一天,但在后一天,卑劣者還是無法避免地背叛了。
而一旦他為了存活,選擇背叛,那么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
海妖攻城必然被發起,無法避免。
他所倚仗的光明騎士和海妖王必然在這場災難中消失,無法避免。
他親手,發起了這場攻城,而后親眼,看著他的仰仗因為他的行動死去。
夜間副本看似只是一場“見證”,但實際上,也是他自身行為的導向成果。
他看似被夜間副本引導,其實他的行為一切都在引導夜間副本的進行。
普拉亞的災難結局千千萬萬條,它或許會因結界破裂而毀滅,因戰局失衡而毀滅,因公主黑化而毀滅…
而蘇明安見證著的,是唯一一條皆大歡喜,大多數人都活著的結局。
因為只有這條“皆大歡喜”的結局,符合魔王城的經營路線。
很難判斷,是他在魔王城的經營,導致了卑劣者劇情上的背叛,還是魔王城卑劣者背叛而透露出的信息,引導了他在現實中同步背叛的行動。
很難說,到底是因為他的決定而操控了卑劣者的背叛行動,還是卑劣者的行為使他醒悟,影響了他的行為,使得他背叛。
就像莫比烏斯環。
將一根紙條扭轉180度后,將兩端粘貼起來做成的紙環就是莫比烏斯環。它是一種單側的、不可定向的曲面。這樣的紙環只有一個面。
假如人們在莫比烏斯環狀的公路上行走,會永遠走不到盡頭,因為他們根本分不出哪里是起點,哪里是終點,就像處在一個無盡的循環當中,就像念誦回文詩。
它首尾連接,
互為謎底。
它引導自己走了一條筆直的路線,看似四通八達,實則唯一。
“那么,你打算怎么辦呢?”蘇凜說。
“蘇明安!你有神明之心,他傷害不了你,小隊要撐不住了,你快點殺了他!”諾爾的聲音從后面傳來。
“…”蘇明安知道這絕對不行。
如果在這里殺了蘇凜。
除了可能存在的時間因果,蘇明安身為曾經的“魔王”,會被瞬間抹殺在這里以外,還存在一個可能的結局。
…他可能會成為下一任的神明。
培養‘培養皿’,一直以來,都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奪舍他人的身體,一種是把自己的生命交出去。
在神明蘇凜培養繼承人時,他使用的是第一種方法。
而繼承人代際傳遞,使用的是第二種方法。
蘇明安無法確定,一旦自己殺了面前的蘇凜,是否會直接觸發第二種方法。
蘇明安接替了神明蘇凜,成為了普拉亞的觀測者。
這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結局。
即使有死亡回檔,他能試,但這也是一條死路。
他不能殺死眼前的蘇凜。
世界已經將一段紙條首尾相接,成了一個環,將他圈在了中間。
“異世界的旅者。”蘇凜的眼神像是看透一切:“其實,你心里是贊同我的。”
蘇明安無法否認。
蘇凜以人類之力,比肩神明,成功庇佑了災難之前的家園和土地,這是他無法做到的事。
但他心里這么想,嘴上卻不會承認,而是棒讀式地又笑了兩聲。
“哈哈。”他笑。
看著他黃豆式假笑,蘇凜的眼神卻很豁達。
他似乎并不為蘇明安的“叛逆”而感到生氣,像是已經料到一切。
“異世界的旅者你現在對我暴露出來的殺意并非你自我意志和思維遞延出的產物,而僅是你順遂‘副本’而產生的結果。”蘇凜輕聲開口:“不是嗎?”
“很新奇的說法。”蘇明安又上前一步。
他與蘇凜的距離在不斷拉近。
他已經幾乎以一種不畏受傷的姿態,硬抗潮水般士兵的攻擊,用盡全力靠近蘇凜。
只要不砍到他的要害,他一概不理,他的劍術已經轉為最基本的防守,所有的攻擊只為了多邁進幾步。
他在以自己身上的傷和血,在強換這段路的距離。
身后,諾爾的絲線離他越來越遠,只有林音時不時的治愈光芒在他的身上閃爍,但那光芒也在越來越微弱。
他視野的左側,那整支小隊的血條和藍條,都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
他用空出的左手取出強生劑,飛快在自己脖頸上又打了一針,一股令人全身震顫的劇烈痛苦傳來。
但很明顯的,他幾乎落到底線的生命值也在不斷提升,失血過多的臉色在漸漸紅潤起來。
蘇明安心里很清楚,當初神明蘇凜要殺死他的原因,是因為他回答了“沒有找到結界的修復方法”,神明蘇凜必須要暫時犧牲他,以換回能維持結界的能量。
結界是絕對的第一要義,它是普拉亞居民得以生存的保障。
后來,神明蘇凜要殺死他的原因,則是因為蘇明安維持了戰局平衡,讓兩族的斗爭停止了。
神明蘇凜殺他的原因從來都與私欲無關。
祂不在意他可能搶奪祂的權柄,也不在意他會打上這座城市。甚至于,祂還希望他能殺死祂,以繼承祂的位置。
神明的靈魂,雖然腐朽的速度會慢上很多,也是會腐朽的。
如果再替換一個新的神明蘇凜,對祂而言,甚至更好。
蘇明安忽地抬頭:“你想讓我殺死你嗎?蘇凜。”
蘇凜直接張開了雙臂:“當然可以,事實上,我也覺得我需要一次‘更新換代’。”
蘇明安感覺到了面前蘇凜的恐怖。
這個家伙…他已經不算一個純粹的人了。
他竟然能說出“更新換代”這種話。
簡直…他已經將自己物化為了機器一般的存在,成了族群延續種子一般,無生命的物質。
“殺了我。”蘇凜語氣嚴肅:“你將成為我,成為下一任的神明。”
…那么殺死吾吧,吾將這個權利交給你,如果你可以的話。
這是昨天夜間副本里,魔王說的最后一句話。
在魔王說完這句話后,勇者很快便被士兵亂刀砍死,化為了一灘黑色的尸體。
這是蘇凜對他發出的,最后的邀請。
…觀測者的邀請。
“叮咚!”
你是否選擇殺死蘇凜?
若殺死,你將成為下一代的神明(即觀測者),脫離玩家身份。
系統沒有告訴他,選擇不殺死蘇凜會怎樣。
因為不殺死魔王的結局,在昨天夜里,已經清晰地展現在了蘇明安眼前。
…勇者碎裂成一片片黑炭般的尸體。
很顯然,如果蘇明安此時不選擇殺死蘇凜,等待他的,就是耗盡力氣而死,死在士兵的亂刀之中。
蘇明安抹開幾乎糊到他眼睛的鮮血。
血瓶的造血能力極強,他身上已經快被他自己流出來的血液染滿。
直播間里,彈幕已經吵成一片:
那就順勢成為觀測者嘛,又有什么關系!根本沒有其他破局辦法了!
要么成為觀測者,要么死,這副本也太賴皮了,怎么這樣啊…
老鐵,已經有人查過了,目前除了蘇明安,沒有人拿到蘇凜身份。
啊?為什么啊,我還是第一看見只有一個人扮演的角色身份。
要不把這次的完美通關讓給諾爾算了,通關了隊伍趕緊跑路,反正這任務這么難,失敗一次也不要緊吧。
給呂樹也行啊,他們應該就差一點吧。
不是什么給不給的問題…這就是死局,你們沒看明白嗎…
不要成為觀測者啊!我還想一直待在你直播間聊天啊。
要不試著從天上跳下去,我記得諾爾有只烏鴉,現在跑還來得及…
彈幕不斷出謀劃策,大部分人都在勸他放棄。畢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但蘇明安只是不斷向蘇凜靠近,斬開那些妨礙他前行的士兵。
面前,代表著信仰的白色光輝從地面升起。
它們緩緩匯聚于輝煌的教堂之中,宛如一條璀璨的星河。
此前六十多年,蘇凜便是一個人在這孤獨的地方,不斷調配戰局,制造斗爭,親手引導一方殺死另一方的人們,看著他愛的人們死在他的調配之下。
曾經意氣風發的青年船長,如今已經變了許多,甚至不將自己的生命當回事,主動提出“更新換代”。
看著張開雙臂,等待蘇明安擊殺自己的蘇凜,蘇明安問:
“…你就沒有考慮過,為自己活一次嗎?”
蘇凜看著他,眼神極靜。
“我已經在為‘自己’而活。”蘇凜說:“為了這片土地而活,便是我‘自己’的意志。”
“是嗎?”蘇明安說:“可在這些年中,你的親人們死于兩族的斗爭中。”
“…嗯。”蘇凜表情平靜:“我知道。”
“你的徒孫卡洛查,在前些天的海妖攻城中去世。”蘇明安說。
“我看見了。”
“和你告別過的,年輕的郁金香公主,死于你塑造的繼承人之手。”蘇明安說。
“…嗯。”
“東區,你以前常去的那家烤肉店,最喜歡光顧那里的光明騎士,因為驅趕海妖而獻祭而死。”蘇明安說。
“被不存在的傳說誘騙而來的,其他國家的女孩,因為靈魂實驗蒼老而死,她臨死前都想回家。”
“溪水邊的少女,嘉爾德已經白發蒼蒼。你的繼承人凱亞,親手奪走了她的幸福,讓她等候一生。”
“她的兒子因為斗爭而犧牲,她的女兒罹患絕癥,就連她的孫女,險些死于海上盛宴的戰火之中。”
“蘇凜。”蘇明安說:“我承認你行為的正確性,但是,斗爭無需無休止地持續下去。”
“如今,海妖王已經徹底消失。海妖的威脅不在,結界也已經完全建立,你…不需要再守在這里。”蘇明安說:“至于,正在斗爭的兩族魂族與人類的事,可以交給他們自己去判斷。或幸存,或滅亡,或留存,這都是他們自己拼殺來的成果。他們并不需要一只維持戰局的手,以戲弄他們英勇斗爭而犧牲的意志和靈魂…”
他已經走到了蘇凜面前。
但此時,眼神平淡的蘇凜卻突然冒出一句:
“你可真是卑劣…異世界的旅者。”
聽見這話,蘇明安動作一頓。
“別在意,我是在夸你。”蘇凜說。
“卑劣在我們那邊不是什么褒義詞。”蘇明安說。
“我只是純粹好奇…是什么促使你說出這些話的你把我當成什么了呢”蘇凜說:“塞維亞、薩婭、謝路德、奈落…還是你攻略的那些其他的np?只要是對你有用的人,無論什么謊話你都能隨口扯來,并作出一副信仰的樣子嗎”
蘇明安:“…”
“你自己心里分明不是這么想的吧,蘇明安”蘇凜說:“你說這些話…應該是想要達成某個‘目的’所以,你連自己真正的意志和信仰都能欺騙…好險啊,你甚至比我更瘋,我只是欺騙了除我之外的所有人,你的‘欺騙’卻已經包含了你自己。”
蘇明安:“過度解讀。”
蘇凜不置可否。
“…但是,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你比那些燃火自焚的狂信徒,甚至比身為惡人的我,都要恐怖多了…”蘇凜說:“你在那座城墻上的講話,我看到了,你演講中的感情,可不只是純粹理性的驅使,應該也有近乎于自我催眠的成分吧 如果說,狂信徒是為了他們恒久不變的單一信仰而戰,而你…卻是能為了不同的目標隨時轉換信仰,而變成不同的狂信徒一般的家伙…更可怕的是,你的情緒能夠很容易地感染其他的人。無論你那個時候會秉持一種什么樣的想法,崇尚一種什么樣的理念。如果說我能夠塑造一個單一的‘云上城神明’,你倒像是…能夠塑造出很多個不同的神明…
我想,這幾天看下來,我的解讀到這里,應該還沒出錯…你真是我見過最恐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