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曾經做過一個夢。
她看見,人們笑著看著她,像對待著低他們一層的動物,像對待著腳下的塵灰。
她隱秘的情緒被人血淋淋地揭開,帶著撕扯皮肉筋骨一般的疼。
她成為了雨中的綿羊。
她一直幼稚,擁有名為“長不大”的罪,擁有被父母痛斥的罪。
但有人會永遠停在原地,等著她,像一只陪她沉底的藍鯨。
像陪她淋雨的綿羊。
只要抱住對方,她就像抱住了全世界,她的胳膊像是能扛起所有苦難。
她曾像只枯死的皮囊,像游蕩的幽魂,一次次沉溺在反復輪回的夢里,重復著最為痛苦的時光,無法走出。
…在這樣不被包容的世界里,她經歷了一場極為漫長的成長。
“人們在給予他人生命之后又死去,而沒有人能給對此做出選擇。”老太太輕聲道:“…能影響我們的,更多的是我們自己我們將沒有遺憾地過完此生。”
火焰彌漫間,冬雪抬頭,看見玻璃墻上火光跳躍間自己的臉。
她站在原地,像一尊石膏雕塑,沉默壓住了她內心像洪水一樣奔騰而出的情感,她感覺像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心臟,
在這片被壓抑了的“天堂”里,生命被狹小空間擠壓破碎。
…本不該存在的、虛幻的的世界,束縛了學生與教師們,也鎖住了她自己。
但現在,隔著歲月的屏障,她看見了她不曾接觸過的未來。
她的掌心,隔著一層歲月的玻璃,與老太太伸出的手掌相貼。
“你分明曾經有才華,有能力,卻偏偏選擇在自己最光彩的時候畫地為牢。”她輕聲說:“何必找回我。”
“但在這樣的天地里,你不該永遠年輕。”老太太輕聲回應著。
她的言語之間情緒格外安寧,聽著就讓人平靜。
冬雪貼住了玻璃墻,似想撞進對方的懷里。
老太太攤開手。
像陽夏曾經抱住她那樣,她貼著她。
視線直直相撞。
冬雪的胸口,驟然升騰起一股強烈的失重感。
她身上的衣帶在隨著她抖動,鮮紅的舞裙在火焰中緊貼著身體,她裙邊的蕾絲在火中躍動,身后長長的尾帶像斜飛的烈火。
燃燒著的天堂中,淚水泯沒在洶涌的烈火中。
“我還能長大嗎?陽夏。”
她輕聲問:“…我,還能愛你嗎?”
老太太堅定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愛與死,這本是人生中最為偉大的話題但為什么我們要因為愛情而死亡?”她輕柔地說:
“冬雪啊…愛情并不是什么絕對的成熟標志,而是人,要成為人。”
“無論未來的結局如何,都未必比現在更差…這就是未來的不確定性,和那讓人著迷的未知…”
在一片明亮的火焰中,她的眼神清澈地望過來,厚重的皺紋下,似一對鎖著深沉歲月的湖。
“冬雪,浪漫,天真,虛幻的情感…這些都是我無法舍棄的東西這些都是你。”
“筆尖的光輝也好,躍動在紙上的靈感也好,從喉嚨里而出的表達欲也好…我們本不會成為一座座沉默的孤島。”
“你的眼中。”
“可以有不公平的事實,可以有糧食與蔬菜。”
“…你本不用成為制式的齒輪。”
“活著才能令河流涌動,站起才能看見天空。”
“雨中的紅傘,夏日的教室,街道擁擠的人流。”
“墜落的瀑布,日光下流淌的戈壁,碎裂著鹽堿的平原,四季滾燙的河山。”
“…我們遲早會看見其中的景致,成為其中的‘人’。”
“而到那時,坐下也好,站起也好,原地駐足或是逆著人流…怎樣都好。你本該自由選擇自己的行進方式。”
“將迫害看作世界的不公,將言論化作重整的吶喊,你值得將自己從哪處的縮影變為直立的個體。”
“我們將主動靠近那些我們曾經回避恐懼的情境,否則將永遠無法寬容包容地看待一切。”
“你從不該是受害者,也不會成為施暴者。”
“血管中流淌著的善意從未被阻隔。”
“而人的枷鎖永不消失,我們注定帶著鐐銬跳舞。”
“盡管如此,這片土地永遠值得熱愛,世界永遠精彩。”
“新的將被創造,舊的也能延續,僵化的將被火熱,而我們的心態永遠年輕。”
“駐足的生命,它可以重獲新生。”
“千百年來,一直如此。”
“跨越漫長歲月。”
“歷經寒暑夏冬。”
“…因為我們是‘人’。”
“而我們要自由而尊嚴地,行到最后。”
“冬雪。”
“我愛你。”
冬雪閉上了眼。
舞動的血色長裙在身后飛揚,燃燒著的火焰又紅又亮。
她飄揚的黑發被霞光般的火焰染成了深紅色,連那沐浴于光亮中的臉都像細軟的白沙。
火熱的空氣灌入她的胸腔,她微動著嘴唇,眼角落下一滴淚。
“謝謝你的愛。”
她輕聲說。
“聽…”
老太太閉著眼。
她微笑著,神情安詳。
“冬雪,你聽見…”
冬雪側過頭。
她聽見了碎裂的聲音。
看見了正在崩塌的噩夢。
正在崩潰,消失的,是這個令她一直痛苦瘋狂,一直循規蹈矩的噩夢。
…是這片與地獄無限相融的天堂。
她看見玻璃墻上跳動鮮亮的火焰,像被染得透紅的霞光。
她看見了滿目荒唐。
衍生的瑣碎在她的眼中寸寸斷裂,她隔著鮮烈的大火,看見玻璃墻上的一行小字,在火焰中反射中夕陽海面般細密的粼光。
冬雪。
做你自己。
別怕。
她忽地勾住手指,似乎想穿破面前的玻璃。
“我還能在未來遇見你嗎?”她哽咽著問著,而后語聲漸漸演變為了咆哮:“陽夏我還能再遇到像你這么好的人嗎?”
老太太笑了笑。
火光跳動在她的眼里,那眼底里是一片安然。
她收回了手,轉過身。
“…你會成為像我這么好的人。”
她說。
黑色逐漸褪去。
木樁倒塌,樓梯陷落。
黑發飄揚的少女,站在被澆筑的烈火之中,眺望著遠方刺眼的天光。
一抹陽光緩緩落入她的雙眼,她盯著面前空蕩蕩的大火,睜著酸澀的眼睛,突然嚎啕大哭。
像沙漠里輕快的舞步,像縱橫過石間的溪水。
她擺脫了舊有的束縛,不再困于輪回的藩籬,將于精神上永久獨立。
她成為了生動流淌的活水,將迎接名為“選擇”的自由。
蘇明安的意識開始回落。
在再度睜開眼時,他看見站在了屋頂頂端的自己,下方是躍動著的火光。
他調開系統界面,看見了自己原本的容貌。
陽夏的事情已經做完。
他也成為了自己。
冬雪站在他的身邊。
她的臉上都是淚水。
斑駁的光暈照在她的臉上,那彎月一般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他真正的模樣。
“蘇明安。”她叫出了他的名字:“你要去哪?”
“你呢?”蘇明安說。
“…我仍然不想長大。”她說。
“嗯。”
“構筑的幻境消失,我將前往哪里,我也不知道。”她說。
蘇明安側目傾聽。
“…但我一定會擁有未來。”她抬眸,看著他。
曾經的沉沉夜色里,她死水一般沉寂的目光如一道閃電般,動搖過他。
但現在,在熾烈的火光中,他看見了她眼底里的光輝。
她將走出這片萬籟俱寂。
走向那片未知的前路,懷揣著一顆稚嫩的心,祈求活得永遠年輕。
冬雪看著下方的環境。
平常她仰望的,宛如噩夢一般的白沙天堂在她腳下,頂端的不知材質的屋頂如琉璃一般閃閃發光,反射著陽光的色澤。
隔著熾烈的火焰,她能看到林間流淌著,滿是活水的小溪。
像歲月蜿蜒的河流。
陽光不再流轉,樹影無風而滯。
一片燦爛的光影間,她看見了許多個身影,從倒塌的建筑中漸漸升騰而出。
幼小的,年輕的,垂垂老矣的。
高大的,瘦弱的,矮胖的。
他們閉著眼,身上的傷痕在漸漸褪去。
她看見了亞麻。
拎著瓶子的女人,在朝她揮手。
她也看見了夏洛陽。
夏洛陽依然罩著一身巨型的白大褂。
在注視到她時,他臉上露出了微笑。
冬雪。夏洛陽輕聲說:恭喜你救回了曾經的自己。
她甚至看見了那些白色怪人。
他們身上的繃帶被燒灼,掉落,露出了一個個暗沉的影子。
她聽見了很多響在耳邊的細密言語,聲音不一,都來自不同的人。
親愛的,爸爸每次看到這個,都會想起你的樣子,仿佛能聽見你的聲音…爸爸真的很想你…早點回來,好嗎?
這幾年,我們都很歡喜你,你是個好孩子…回來吧。
真希望丈夫還活著,這樣我還能重新嫁給他…
我走出了過去的陰霾,成為園丁,去拯救那些同我一樣的人們。
我失去了我的孩子,但在我回來,搗毀這樣的地方時,他們送了和我孩子一樣重量的模型小熊…我還在抱著他。
她聽見了陽夏溫柔蒼老的語聲 親愛的,別害怕。
我愛你。
“我們從來不是誰的陰影,而我永遠擁有選擇的權力。”
一片升騰的烈火中,她輕輕地說:“謝謝你,謝謝你一次又一次地,救我這樣的人。”
“你這樣的人,很好啊。”蘇明安說。
冬雪露出微笑。
火光描摹著她的容顏,陽光斑駁落于舞裙,璀璨折射入她的雙眼。
她站在屋頂之上,看著他。
“…我留下過痕跡了。”
她輕聲說。
“嗯。”蘇明安說。
“…我看見她好好過完這一生了。”她說。
“嗯。”
“…即使我才是她的創造物,即使我是不該存在的東西。”她說:
“但…即使被人說有病,說更過分的話,她都在默默地愛著我。”
“別人的意見,始終與她無關。哪怕被送進這里,我陪伴著她,她陪伴著我。”
“我慢慢開始明白,總是活在她庇護下的我,無法在很久很久以后,微笑著指著她,對身邊的人說。”
“看啊。”
“她是我最喜歡的人。”
蘇明安心里有了些許預感。
她側過頭來。
那彎月般的眼中,是一片被擠碎的細光。
“我不會再遇到像她那么好的人了。”她說:
“以后不會有,未來也不會有。”
“這是被世界無法包容的愛情,而她像愛著世界一樣愛著我,滲透了我的全部。”
“我成為了她皮里肉里的傷痕。”
“我原以為,可能有一天,她就開始不再需要我,我只能看著這份愛隱沒在閑言碎語中,而后永不見光。”
“我只能看著她喜歡上別人,從我身邊溜走,隔著一個家庭的距離。”
“…我只能在別人的相框里看她。”
“我將從此消失,獨自度過寂靜的余生。”
“因為這是無法被包容的感情啊。”
“但我,沒法再愛上現實里的人了,也沒法多出一份空地去愛別人了。”
“同性也好…不同次元也好…虛擬愛情也好…”
“脫離現實,寄托情感,成為純粹的理想。”
“現實的任何東西,都無法代替。”
“因為愛一個人從來不是隨意喊喊的喜歡,它可以是愉悅,是歡欣,是浪漫,是快樂…”
她望過了來。
他看見了她眼皮開闔間,眼底里流淌著的星河。
“也可以是絕望。”她說。
他眨了眨眼。
她看見了開始向前傾倒的她。
她縱身一躍。
“呼”
火光飄動,紅裙飛舞。
暖風刮過她的發絲,迎面是一片漂亮灼烈的熱火。
像要甩開身上的一切束縛,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身后的舞裙火焰般拖曳著,她像一顆從天際墜落的星子。
像懷抱著什么虛幻的東西,她抱緊她自己,墜入那艷麗的烈火之中。
“…我留下過痕跡了。”
她輕聲說。
這里是她的夢境。
本不該存在著的,反復輪回的,虛幻夢境。
而當造夢者死去。夢境將會完全坍塌。
墜落的冬雪,融入到一片火紅里,寸寸消失。
蘇明安看見了在眼前狂放熱烈的大火。
他看見視野里的紅光和暗角,在這一瞬間如同冰雪消融一般散去。
…而漸漸浮現出了一個完全明亮的世界。
仿佛有細密的光澤在他的眼前閃耀,他站在火中,看見了遠端亮起的城市。
他不知道冬雪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夢境坍塌后,她能不能回到她的真實世界,繼續做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還是就此消失,融入已經老去的陽夏。
但他看到了她的眼神。
她那下墜前的眼神,明亮耀眼,他看見過很多這樣的眼神。
像是承載了世間的一切美好,像萬物復蘇,欣欣向榮。
她眼中的希望,冰粒似的凝著,在看著他時,像遠行者隔船相望,透過無邊的火焰緩緩傳遞過來。
像望見了全世界。
天光正亮。
她的歲月,或許還正漫長。
“叮咚!”
恭喜完美通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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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歲月漫長):
“時代的犧牲者,日漸增多的暗處身影,與無法反抗的平庸皮囊。”
“雨中的綿羊倒落在地,人們被推著前行。”
“但謹記,”
“高塔從未倒塌,你依然光彩奪目,你依然萬中無一。”
“你的精神充實又富足,你的靈魂獨立又自主,這趟旅程,你充滿渴望與激情。”
“意義于理想中閃爍,理想于旅程中揚帆。”
“你所誕生的這片惡意啊,還有人愛著你。”
“這樣愛你的世界啊,我赤腳朝你跑來。”
“我傾聽著,你靈魂中的竊竊私語。”
“請自由而有尊嚴地,行到最后。”
“親愛的,”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