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口中的言語,百者聽來千種想法。
可無關真實,在場之人都聽出來了,道長的言下之意。
救人,與殺人一樣。
殺一個人,是犯了罪。道長卻指向了秦瓊。
何意?
拿對方舉例而已。
這位軍爺殺一個人,便只是個普通軍卒。可是,
如果他殺了百人、千人、萬人…身為軍人,他會走到哪一步?
國之柱石?
驃騎將軍?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屠?
名垂千古的名將?
無論哪一樣,他都是從一個小小的軍卒做起來的。
同樣的道理,菩薩是因為普度的眾生多了,才成了菩薩。而菩薩在成為菩薩之前,也是從一人開始救贖。
道長之意便是如此罷?
杜如晦聽懂了么?
自然聽懂了。
可問題是聽懂了與說得過去是兩碼事。
讀書人是貪心的,救一人,
在他看來就是本分。。同樣,
他也相信,
道長應該明白救一人與救萬人,在同等的時間條件前提下,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可這件事的死結不也就在這里了么?
就是因為不知如何救這一郡之人…甚至說句夸張的話。一個詔獄司小小的七品判官…現在竟然妄圖代替那些大人物的考量,打算去救那一郡之民…
這是何等的狂妄?
何等的狂悖!
可在李臻看來,這就是杜如晦啊。
這就是那位房謀杜斷名垂千古的杜如晦。
人不狂,沒出息。
才高一等之人憑什么不能恃才傲物?
人家有那本錢。
可說歸說,他卻不愿讓老杜鉆進那牛角尖。
甚至…在李臻心底都明白。
狐裘大人是對的。
河東之難,難在秋冬。
連他在堅定了去河東的信念時,都沒敢說自己能救的了所有人。
不可能的。
河東之罪,是戰之罪又非戰之罪。
這個年頭的農業生產力對于一個現代人來講,是無比低下的。若現在能有別的現代穿越者來到這邊,
聽到了這些名垂千古之人在那聊河東的情況時,可能會忍不住問上一句:
“錯過春耕種糧食,那換種別的不就好了?”
是啊,放在現代人那,
初春種麥種稻,春夏種玉米,
或者是陽歷5月去種高粱不就好了?
何必這么難?
但實際上并不然。
首先,
現代科技的種子,是一代一代進行了人類地域不同、環境不同,為了優化而進行過基因改良的。
就單說高粱,高粱分早熟和晚熟品種。通常早熟品種,要在第一積溫帶,5厘米厚度的耕地溫度恒定在10到15度時才能發芽。晚熟品種則適合第二、第三積溫帶溫度上升到適宜條件時播種。
這是種子發芽的必須條件。
可是,現在馬上就要三月份,按照陽歷年的說法,時間已經到了四月下旬了。高粱的早熟品種最佳播種期已過。
而晚熟高粱種到現在還沒出現呢,那是千年之后的事情。
怎么辦?
沒得辦法。
其他作物也都是如此。
現在不是21世紀,甚至連明朝的小冰河期還沒到。
按照科學的說法,隋唐時期的氣候,嚴格意義上來講,才是整個北半球天氣剛剛“由寒轉暖”的開始。
所謂的開皇、貞觀、武周、開元這些大治之世,百姓能吃飽穿暖如此富足,都和氣候脫開不了干系。學過歷史的人都知道風調雨順對一座王朝的重要性。
而在這個時代,神州大地所種的五谷,黍、粟、稻、粱、菽這些都是屬于早熟糧食,必須要在特定的時間種進土地里。
否則,在這個冬日遠比后世冷,夏季要比后世涼快的時代,錯過了春耕,這一年便是真正意義上的顆粒無收。
根本和后世那種中原地區一年兩熟,江南一年三熟的產量天壤之別。
別的不說…就說李臻這邊。
他是在西北出來的,且末那邊已經有胡商種起了棉花,可棉花卻并非用來制作衣服,而是用來“賞”的。
你就說你受得了么?
生產力、科技、甚至是道路運輸的限制,讓這個時代的人必須順應天時。逆天行事,注定是死路一條。
或許別的穿越者人家有系統,人家有老爺爺…可對于一窮二白的李臻來講,他縱然腦子里有萬般想法,此刻也只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這個時代的基礎上做文章罷了。
救一郡之民,不是一拍腦袋,只身就去的。
這也是為什么李臻看起來并不急的原因。
因為,大家都在一起努力。他在努力,老杜在努力,狐裘大、甚至武則天他爹、孫靜禪他們都在努力。
一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集體的力量卻可撼動山岳。
再等等。
再等等…
“唉…”
杜如晦忽然一聲長嘆。
他聽懂道長的意思了么?
一開始沒懂,可這會兒卻思考明白了。
端著酒碗,他面向眾人,平聲說道:
“諸位,對不住…是在下掃興了。杜如晦給各位陪個不是,請。”
紅纓率先搖頭:
“克明兄之憂,我亦明白。還請放心,小姐已經來信,河東之事,飛馬三宗自當不會坐視不管。”
大財主給了一顆定心丸。
秦瓊同樣端酒:
“某是軍人,能做的只有上陣殺敵,若是經營一郡之事,還真有些無從下手。不過…但凡有需要幫忙的,等某戰事結束,便出發河東,力所能及,絕不推辭!”
“唔…嘻嘻”
笑嘻嘻也端起了酒碗:
“我過幾天也要去瓦崗那邊發財,不過…你要是有什么麻煩,或者要打探什么消息的話去血霧書院讓人喊我就可以啦。你就說你找血幽姬我很出名的,他們都認識我,我若不在,你就把你的難處說出來,他們能幫肯定幫你滴還不用給銀子喲”
滿不在乎的把自己的身份如實報出。
笑嘻嘻毫不做作的說道。
“阿彌陀佛…杜施主,若需要幫襯,只需言語一聲。天南海北,貧僧定無推辭!”
“哈哈瞧見了吧老杜”
聽著他們的話,李臻再次勾住了杜如晦的肩頭。
“城樓高萬丈,全靠朋友幫!人多力量大,船到橋頭自然直…這世間萬般事,無非四個字而已。”
“…哪四個字?”
杜如晦問道。
“事在人為。”
道人的酒碗與他碰到了一處。
“諸位,干啦!!”
春風一度,肉香彌漫,酒香正酣時。
書生飲酒入喉。
甘冽無匹。
而看到杜如晦那終于舒坦了的模樣,手里拿著整個鍋里,最長最厚,被鍋沿烙出一個巴掌長度的鍋貼大餅…
沒錯,就是秦瓊呼的那個。
李老道喝完了酒,索性起身:
“來來來,光喝酒沒啥意思。”
說著,他扭頭一看笑嘻嘻:
“我教給你那個西皮流水的板兒還記得吧?”
平平無奇的小眼漢子眼睛一亮:
“你要唱小曲兒?”
“嘿嘿,對唄”
“那我給你敲!”
拿起了竹筷,笑嘻嘻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朝著桌面落了下去。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標準的二六板出來,就見道人唱喏一聲:
“嗯!嗨呀唱的好記得喝酒啊你們!”
“叮叮叮叮叮叮…”
“這一封啊書信來的巧”
“叮叮叮叮叮…”
高亢而清爽的聲音,伴隨著簡單的竹筷敲擊,合到了一起。
“天助黃忠成功勞!”
黃忠?
其他人一愣,但笑嘻嘻和李臻都不管,一個敲,一個唱。
“站立在營門高聲叫!”
“叮叮!”
“大小二郎啊聽根苗!”
猶如發號施令的將軍,道人鳳眼微瞇,面含得意:
“頭通鼓!”
“叮!”
“戰飯造!”
“咚!”
看著不敲筷子,反倒用拳頭瞧桌子的笑嘻嘻,李老道聲音又高了一度:
“二通鼓!”
“咚!”
“嘭!”
秦瓊聽著有趣,跟著笑嘻嘻的節奏空拍了一巴掌。
“緊戰袍!”
“三通鼓!”
聽到李臻唱到這句時,隨著李老道那從腰間抽出來的長刀(貼餅),笑嘻嘻忍不住跟著一起唱道:
“刀吃鞘”
但她還是拿捏不住那湖廣音里“出”和“吃”之間那微妙的平衡,比起道人那灑脫中猶如快刀一般鋒利的“刀出鞘”,還是差了不少。
讓她不滿的嘟起了嘴。
可眾人聽著卻非常舒坦爽快,只覺得這種…聞所未聞的小曲兒,聽著味道可太舒坦了。
“四通鼓把命交!”
“向前各個具有賞,違令項上吃一刀!”
一邊唱,道人還一邊拉山膀,原本消瘦的身軀在他刻意的挺胸下,顯得尤為威武。
“三軍與呀啊爺!歸營號”
看著眾人,道士眼睛一瞇,眼里的得意與志在必得如若實質:
“到明天啊啊啊”
一個高腔猛然拔出。
搖頭晃腦的黃忠發出了最得意的一句:
“午時三刻成功勞”
“咚咚咚咚咚咚…”
“叮叮叮叮叮…”
在自發的筷子與巴掌的敲擊下,道人唱出了心中那可以無比清晰被眾人感知到的信心與追求。
河東之事,定會成功!
事在人為,人定勝天!
一旁,一直吃肉吃餅的兄妹倆三黑一白四只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那面露得意之色的先生…
徹底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