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欲老道的話,如同一把刀,瞬間插進了李臻的心里。
把他死死的釘在了原地,不得寸進。
或進或退,那股心頭血似乎都要噴出來一樣。
偏偏,在李臻眼中這個笑瞇瞇的老道卻似乎沒一點自覺性,說完這段話后,自顧自的朝著那小院的房間里面走。
走的自信非凡。
一步。
李臻瞇起了眼睛。
兩步。。
他的雙手攥起了拳頭。
三步。
右拳的拇指摳到了手心之中。
四步…
當無欲老道還有兩步,就會來到房門口,推門而入時…
忽然,他的腳步停下了。
看著扭頭就往門外走的李臻,他那玩世不恭的雙眸之下,終于閃爍起了一層驚訝。
年輕的道人走的速度極快,兩三步的功夫就已經來到了門口。
柴門未鎖。
他一把拉開,一只腳就邁了出去!
“慢!”
無欲老道的聲音響在耳畔。
可李臻充耳不聞,繼續往前走。
但卻發現他這一腳,怎么都邁不下去了。
天地之炁未動。
可是…這片天地…似乎在拒絕他落腳。
沒有絲毫道理,就像是天生被人定下了規則一般。
你這只腳,不能落下!
我們拒絕!
而這時,李臻才發現,自己所在之地,并不是什么山間小院。
竟然是一片…湖。
他所在的地方,便是湖心之島。
湖心島不大,也就這一座小院大小。從門口走出去不過兩三步的距離,便是幾片隨著水波浮動的石板。
一直通向岸邊。
而此時此刻,大片大片的云霧正在飛速聚集,幾乎是眨眼的時間,李臻就已經看不清對岸了。
云霧遮擋住了他的視線。
也封鎖了他所有的行動路線。
來到這個世界后,李臻確確實實發現不科學的事情有很多。
所以,他并不算多驚訝。
只是看著自己眼眸之中,那成片成片消逝的八卦方位,踩不下去的那只腳緩緩收了回來。
收腳,扭頭。
看著無欲道人,他苦笑了一聲:
“老法師,何至于此?”
無欲道人翻了個白眼:
“小王八蛋!老道我雖然猜得出來你不是那么好糊弄之人,但卻沒想到,你還真的是這般態度。怎么?那李侍郎與飛馬城你那相好的性命在你眼中竟是如此輕薄?”
“當然不是。”
“那為何拔腿就走?”
“因為我徹徹底底的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李臻實話實說。
狐裘大人的聰明,他已經見識過了。
至少,李臻覺得自己和對方斗心眼,那是還差了許多的。
甚至…他還看得出來,玄素寧也是天下絕頂聰明的女子。
而對方又與狐裘大人相交不淺,如果真有什么人在針對他,玄素寧絕對不會坐視不管才對。
那么,問題來了。
對一個絕頂聰明的聰明人,
使出了一招陰謀。
對方是毫無感覺的一無所知呢?
還是說…已經知道了,
但不在乎?
或者更決絕一些。
明知是局,
偏偏還要入。
不僅入了,還要成為那局中的最大贏家?
李臻雖然自問自己做不到這種布局周全、事事謀劃、智計無雙、機關算盡。但他覺得狐裘大人能。
這種信任并非有什么依據,而純粹是直覺。
但這種直覺卻也并不是有感而發,
而是和對方接觸的這段時日內的細細考量。
所以,在無欲老道這番言論說出口后,
李臻覺得…是否是陰謀便已經不太重要了。因為在這場“危機”之中,
肯定是有個主次等級的。
飛馬城和狐裘大人,
現在是一路人。
兩邊不說一榮俱榮吧,但至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飛馬城為棋子,
狐裘大人是執棋人。
說句冷靜客觀的話語。
棋子的下場如何,不重要。
在這場陰謀之中,只要保住了棋手,
那么一切皆有翻盤的可能。
所以,
他覺得自己首先最重要的是去提醒狐裘大人。
告訴對方:
“大人,
有人要弄您,
您小心點。”
他相信,以狐裘大人的聰明絕頂,
只需要提醒一番,就絕對沒問題了。
而只要他沒問題,飛馬城雖然不能說完全沒問題,
可至少不會再壞了。
但這不是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李臻拎的清自己有幾斤幾兩。
世界少了他不能轉?
別逗了。
沒聽說過這世界少了誰是玩不轉的。
一個出身西北的窮道士,
一窮二白,三無身世地位,
四沒個眉眼高低的…別人竟然提供給了自己一個可以影響一座千年之城,和一個心智天下一等一之人命運的選擇?
儂在開什么玩笑。
阿拉又不是剛嘟,
阿拉不傻的,儂曉得伐?
他沒自戀到覺得自己會在這段歷史中起到什么作用的程度。
可偏偏一個機會落到了他腦袋上。
這就好像恐怖片里面,住宿旅館的提示牌上面寫著“不要在12點以后走出房間”一樣。
這個要求能有多難?
你老老實實睡覺好不好?
就這么一個要求。
能有多難?
而如果李臻接話茬了,那么就是恐怖片里那種腦殘配角。
看到這句話,非得拿自己的命去賭。
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怎么可能…又有什么道理,被別人看上,
成為撬動兩座龐然大物的支點?
傻子都看出來有問題。
“別摸,有毒”的牌子在這擺著,還非要摸?
你不死誰死?
所以,他需要做的,
就是簡單的去提醒狐裘大人一句。
就可以說功德圓滿了。
飛馬城的一切都在提醒著他…
別多事。
除了必要做的事外,千萬別多事。
會死人的。
而聽到了他的話后,無欲老道反倒有些驚訝了:
“哦?這就看出來啦?“
李臻心說這不廢話么。
多新鮮啊?
可想歸想,他還是搖搖頭:
“老法師,弟子愚鈍,這種事情,還是不摻和的好。”
話音剛落,忽然,天空之中,一個中氣十足的洪亮之音響起:
“朕,頓首告之于蒼天上帝與四方神靈!”
李臻下意識的扭頭,看向了那通向蒼天的光柱方向。
接著,就聽那聲音繼續念誦:
“自朕即位以來,尊先祖之遺訓,恤百姓之疾苦,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披山通道未嘗寧居…”
楊廣,開始祭天了?
速度好快。
他心里想著。
可就在這時,耳邊飄忽響起了無欲老道的嗤笑聲:
“嗤。盡在放屁。”
“小牛鼻子。”
在李臻的沉默之中,老道的話語里帶著一絲絲莫名的情緒,響徹在院落之中:
“你可知,這些年,到底死了多少人?”
接著不等李臻回答,無欲老道自顧自的說道:
“我還記得…第一次出征時…嘿嘿,爺爺我就在關口。通往高麗那邊時,有一段和妖族所控的黑山之地相差不過百里的關隘。為了防止有妖族犯亂,爺爺我可是親自去黑山關鎮守的。”
絲毫不介意自己在不經意間,就暴露了一個很重要的身份信息。
無欲老道抬眼看著那道金光繼續說道:
“你知道么?當時,動用的軍卒,有將近五十萬人。怎么樣?能想象出來那種景象么?五十萬顆腦袋,在那官道上行走。好家伙…人就跟螞蟻一樣,密密麻麻的,看不到盡頭啊。但這還沒完,一個兵卒。“
老道豎起了一根手指:
“一個兵卒,至少需要兩個民夫來供養。”
“還沒算騎兵吧?”
隨著李臻的話語,在楊廣那“于是天下太平,萬國歸一。更賴四季之神,更替有序!風雨霜雪,應時而至!天不言而有信,地無語而物成。”的話語中,老道的眼里滿是諷刺:
“是啊,馬,可比人吃的多的多。…萬國歸一?哈哈!”
極具諷刺的笑聲響起:
“五十萬人,接近一百有六之數的民夫。浩浩蕩蕩的從老道我眼前經過,一路往東北而走。好嘛,走的時候,英姿煥發。誰都不認為他們會輸。會敗。高麗?小國而已。與其說是去打仗,到更像是去炫耀的。可是呢?一個冬天下來,回來的就剩下了一個零頭。“
“回來的時候,朝堂都沸騰了。人人都說要雪恥,然后呢,二征高麗,光軍士,動用了七十萬。全民皆兵…結果趕上了水患和楊玄感造反…”
老道搖了搖頭,第一次眼眸里出現了悲天憫人的神色:
“這些年,在那遼東,到底埋了魂不得歸之人?…嘖嘖。除了道爺我,其他人誰他娘的會去想那群無家可歸的亡魂?一個個為了心中私欲…都是該死的王八蛋!”
他的聲音開始變低了。
低到甚至李臻都有些聽不清。
聽不清他在咕噥著什么。
沒辦法,楊廣的聲音,是越來越大了。
聲音如同天地法旨,洪呂大鐘,擴散天地:
“我九州大地,五谷豐登,六畜蕃盛,民人無饑寒之苦,社稷無兵火之災,此皆天帝諸神之所賜也。為報答上帝諸神護佑之恩,今日以五色之土、牢祭之烹,以供上帝…”
聽到這話,老道滿眼諷刺,可話,卻沒有了之前的情緒。
千言萬語,化作了一聲嘆息:
“唉…”
扭頭,他看著李臻:
“小牛鼻子,老道我和你遇到,非是巧合。懂么?”
李臻點頭:
“懂,只是不知老法師到底何意。”
“何意?…哈哈。”
無欲老道眼底出現了絲絲的諷刺。
可口中之言,卻讓李臻明白,他并不是在諷刺自己,而是在咒罵著…某個人。
“道爺無意,甚至如果不是必要,真的不想來見你。但是沒辦法啊,兩個王八蛋強逼著本道爺來找你…可能也是因為你這個小牛鼻子的性格和道爺有些像吧。”
說著,他搖搖頭:
“也罷。爺爺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他倆的要求來的。人,帶來了。可你自己不愿聽爺爺我的話,那事情沒辦成,可怪不得爺爺啦。哈哈!就說嘛,你這小牛鼻子可真不錯!嗯!不錯不錯!”
剛才還是一副悲天憫人之像的老道似乎又恢復了之前的跳脫。
語氣愈發隨意,但卻有股…很痛快的意味在其中,讓人捉摸不透。
也不知他在暗爽著什么。
連連點頭后,在李臻那疑惑的目光中,老道想了想,忽然說道:
“等會啊!”
說完,身型就在李臻面前消失了。
但也只是消失了一息的時間。
下一刻,他再次出現,只是手里多了一壇酒,以及一個盒子。
“小牛鼻子。”
不由分說的把盒子塞到了李臻手里后,他提著酒壇喝了大大一口酒。
可卻并不下咽,而是…
“噗!!”
“誒我操!”
莫名其妙被酒水噴了一臉的李臻瞬間爆了句粗口。
本能的揉了一把臉后,動作卻忽然一頓…
這口酒,很香。
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酒水此刻,緩緩的在他擦拭的袍袖之上,形成了八個字。
“遇虎而出,逢兇化吉!”
所有的水漬化作了這八個字后,也只是一息時間。
等李臻看清后,就化作了青煙,消散在這片天地之中。
看到這八個字,李臻剛想問什么,可抬頭那一剎那,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一片陌生的地方。
腳下,漢白玉鋪就的道路。
前方…
不遠處,便是一群車夫正在躬身站立。
而更遠處,則是一面雕梁畫棟的山門,山門之上還有著四個大字:
“道炁常存”
而山門后,那條通往山頂的山路盡頭。
無窮金光所組成的通天金柱熠熠生輝。
還有一個聲音在空中傳來:
“功化之隆,永久無熄。予祗承天序,謹用祭告。圣靈不昧,其鑒納焉!尚饗!”
隨著話音落下,一息之后,通天金光柱忽然有了一個坍縮的光影。
接著…
“嘭!”
無窮無盡的金光漫天飛舞,如同雪花片片,自天空而走,朝著四面八方飛散下落。
而和前方那些躬身的車夫家丁不同。
李臻就這么站在金光之中,手里握著那個還沒開啟的盒子,抬著頭,眼里是一抹化不開的疑惑。
而在這疑惑之中,金光散落。
頓時,一股五體通泰的祥和之意從心頭升起。
讓人心生跪拜之意。
可道人沒拜。
只是捏著盒子,看著那緩緩消散的光芒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