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柔寡斷!
這是十數年里,楊獄在知曉了這位蓋世武圣的生平履歷之后,對于其后半生最為深刻的認知。
前半生的張玄霸,縱橫四方,睥睨天下,年不及而立已有一人橫壓兩大武圣,擊潰兩國百萬大軍的戰績。
更曾節制天下兵馬,一人之力,壓服江湖與廟堂,大明九王以其馬首是瞻,武力與聲望登頂大明,甚至一言定皇位之歸屬。
可就在所有人以為他即將登臨皇位之時,他卻急流勇退,閉關靜安多年不出,任由其親手推舉到皇位之上的乾亨帝,窮索天下而不聞不問。
在其位,而不行其事,無論原因為何,在楊獄看來,這就是優柔寡斷。
“優柔寡斷…”
咀嚼著這四個字,張玄霸淡淡道:
“你的膽量,的確極大,比之徐文紀信中提及,還要大的多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可遠處的鬼嬰卻覺渾身發寒,忍不住的顫栗、后退,心驚肉跳。
好似無垠汪洋下怒潮翻涌,即將掀起滅世波濤。
無形的氣機彌漫,楊獄神情卻無變化,只是反問:“你若要殺我,唯唯諾諾,就能活嗎?”
“你倒是看的通透。”
聞言,張玄霸不由得搖了搖頭,倒也并不在意其人冒犯,略有感慨道:
“流積山后的七十余年里,世人的贊譽過重了,不少人奉我如神,但老夫仍只是肉體凡胎,也有著七情六欲,會笑,也會哭。
不能算無遺策,也不是舉世無敵,更不是大公無私的圣人,只是個武道天賦稍好,運氣不差,活的不算短的老卒罷了。”
夜幕悄無聲息的降臨了,微風中,篝火明滅不定。
“少年時,我性格剛強,雖武道天賦還算不差,但不得長輩喜歡,更因‘批命’而受朝廷忌憚,早無了繼承王位的可能…
但也正合我心意,索性打出了家門,自去江湖闖蕩,那時其實已然朝野震蕩,有亂世苗頭,貪官污吏、強梁馬賊、鄉紳惡霸、不法武人已然比比皆是…”
平靜的聲音之下,是強橫到楊獄此時都無法形容的武道意志,恍惚之間,他竟然有種踏入‘仙魔幻境’的錯覺。
眼前之人的意志,著實達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下意識想要掙扎退出,但一念動,還是忍了下來,凝神感知,就好似看到了一個少年人。
一匹老馬,少年行江湖。
年輕的張玄霸,比之傳聞更為暴烈,其出麟龍,所過之州府縣,無不殺的人頭滾滾,比之他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下至地痞,上至官吏,無所不殺,數十次引得各路追殺,甚至朝廷都頒下了懸賞令,著錦衣衛、六扇門追殺。
在這過程之中,他多次險死還生,卻也武功大進,并在云州,結實了大器晚成,當時仍在讀書的徐文紀。
在其中,他甚至看到了真言道人…
“徐文紀,中人之姿,但其人頗為純粹,我頗為贊賞,指點過他武功,更在之后,邊關告急之時,一同前去從軍…”
話到此處,張玄霸輕描淡寫,卻不免心生波瀾:
“我等一行人,欲報國難,一腔熱血前去,但邊軍,當時早已爛到了根子,各類軍械居然都賣到了敵人手里…”
楊獄靜靜的感受。
武道意志到了如此地步,幾乎是回憶重現,他甚至可以從其中感受到當時其人,甚至與之同行之人的心境。
喜悅、憤怒、殺意、黯然…
在那超過三百萬精銳,前后跨度超過十年的巨大戰場中,他看到徐文紀一次次嚎哭著掩埋同伴,看到龍淵王青龍九殺精進,
看到了十四從軍,雙臂四象不過的魏正先,看到了一弓在手,足可壓制對方一堆神箭手的林啟天…
以及,戰必先登,身受百創仍要生撕敵手的方征豪。
還有更多更多如今赫赫有名,或者早已身故之人的影子…
大戰的最后,落魄皇子張玄霸,一躍成為名震天下的西府趙王,節制天下之兵,名震天下。
而流積山內外,暗紅之色七十年不褪,時至如今,仍有白骨累累,邊關諸道,十室九空…
“世人看到了張玄霸橫勇無敵,看到他破陣沖殺,百戰不死,看到他斬首百萬,名震天下…
誰又記得那累累白骨呢?”
張玄霸平靜說著,輕描淡寫:
“十年流積山,耗盡了老夫九成的殺心…”
他的意志,在此刻強烈到了極致,楊獄稍稍觸及,幾乎無法呼吸,那是親手摧毀了千百萬人生命之后的淡漠,與悲涼。
楊獄沉默,這樣的意志,是他此時都無可承受之重。
“那一戰后,老夫致力民生,修改律法,改革吏治,清洗邊軍與江湖,曾一度掃滅了所見之妖氛…”
話至此處,張玄霸微微一頓,看向篝火對面,問道:
“假如你是老夫,血戰十年,為你沖殺百次,父兄皆亡,曾數次為你擋下刀劍的屬下,跪在你腳下,要你放過他那奸淫他人妻女的孽子,你會如何?”
楊獄挑眉。
但不及他回答,張玄霸又開口了:
“與你相交莫逆的好友臨死前托你庇護其子,而待你出得戰場,才知道他為禍一方,欺男霸女,魚肉鄉里,你該如何?”
“你親手栽培,情同子侄的屬下,作奸犯科…”
“陪你死戰多年的屬下,好逸惡勞,兼并土地…”
“多年好友,求你照料子女,只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能給他們榮華富貴…”
“十年血戰,生死之交,成為了你將要針對的豪族世家…”
“愛你勝過自己的生母,不慎打死了人,觸犯了你頒布的律法…”
“你的舅父…”
“你的叔侄…”
“你的胞弟,姊妹…”
“當你細究之時,你會發現,所有的枉法、不法、肆意妄為的源頭,居然都是你自己…”
長長一嘆,無雙的霸王,語氣中有著不易察覺的疲累:
“老夫不過一僥幸不死之老卒,一時運起,或許做得爭霸之主,但卻做不得這中興之主…”
濃烈的意志中,楊獄似有切膚之痛。
徐文紀的治國十方,麟龍道最初,是完全踐行,甚至于,附近諸道,也在張玄霸的威懾之下,改革新法。
無匹的武力之下,最初,一切順利,境內的幫派、宗門幾被橫掃一空,但伐山破廟容易,肅清武林太難。
窮文富武,這世上習武有成者,至少大半出身世家…
到得最后,一如張玄霸所言,他所面對的,是與他并肩作戰的同袍、是麾下的將校、玄甲精騎、
母族,甚至是親族。
“曾幾何時,老夫有著困惑,不明白,戰場上舍生忘死的他們,為何一旦回返封地,就會肆意妄為…”
話至此處,張玄霸不再多說什么。
但楊獄清楚,這位之所以告訴自己這些,必然是對自己在西北道所做之事了然于心,也并不看好。
他所經歷的一切,自己也必然會經歷…
“絕世的武力,也壓不過人心…”
楊獄微微搖頭。
想說什么,卻還是閉上了嘴。
“誠如你所言,老夫取至尊之位未必不成,可一旦朝野震蕩,天狼、大離也必會再起,內憂外患,加之天變將至…”
看著漸小的篝火,張玄霸突然笑了:
“楊小子,現在有沒有后悔步入這個泥潭?”
“后悔?”
楊獄先是搖頭,后又點頭:
“本來是沒有的,但聽你這么一說,不知怎么,倒有幾分后悔了…”
“哈哈哈!”
聞言,張玄霸放聲大笑,音波回蕩,氣血陽剛,逼得鬼嬰尖叫一聲,猛然鉆進了地下,狼狽至極。
積年的老鬼,不懼尋常血氣,可這老家伙強橫的匪夷所思,當年的邋遢道人,也未必有如此恐怖的氣血…
待得笑罷,楊獄開口詢問大衍山。
“那老妖婆…”
張玄霸面色微沉:
“此獠不過一庸人而已,奈何機緣過于好,活的又太長,要殺她,著實不太容易…”
見他回答,楊獄精神一震,追問:
“不知數年前那一戰的勝負如何?”
“輸了。”
張玄霸十分坦然。
“輸,輸了?”
這么干脆利落的回答,讓楊獄一時有些語塞,這位爺著實與傳說中有些不同…
“小子,你不懂。有些時候,輸了才好,輸了,大大的好!”
意味深長的看了楊獄一眼,張玄霸長身而起,不見動作,已然去得里許之外,幾個閃爍,已然消失在攔山關方向。
笑聲回蕩,經久不息。
“小子,老夫此次出關,正缺一背尸人,瞧你不錯,若是有膽,明日一早,隨老夫走一遭!”
“呼!”
楊獄沉默片刻,起身,高聲回應:
“有何不敢?!”
呼嘯的夜風中,鬼嬰探出頭來,看著張玄霸所去的方向,又聽得自家老爺的回答,忍不住提醒:
“老爺,可不能跟他去,這老家伙已經…”
話音戛然而止,被楊獄冷漠的眼神一掃,鬼嬰頓時打了個激靈,將后半句話咽了下去。
可心中卻不由泛起了嘀咕。
自己,是不是得準備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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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晚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