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本為華夏故地,先秦之時,列身百越,漢收嶺南,設交趾郡…”
使者抑揚頓挫,讀著朱元章的圣旨,開宗明義,就說交趾屬于華夏之地,算是站穩了腳跟,牢牢占據大義名分。
隨后使者又道:“安史以后,中原衰微,雄杰并起,野心之輩,紛紛擾擾,數百年間,不絕如縷。以致社稷變為丘墟,百姓飽受涂炭之苦。豈獨華夏之民哉?”
“丁朝,黎朝,陳朝…盡皆偽主叛中原而自立,蔑視華夏,不歸正統,殘虐黎民,罪行累累…”
這一段旨意,更加是殺氣騰騰,透著千般故事。
安南離開中原時間并不長,就是五代十國時期,彼時要是有本事收回來,也就和許多邊疆地區一樣,失而復得,無甚緊要。
可偏偏五代之后的趙宋,連燕云都拿不回來,就更不要說遙遠的安南了。
所以旨意才說,自安史之亂以后,中原百姓,飽受涂炭之苦,安南的百姓,也是一樣的。我們都是因為這一場禍事,綿延幾百年,飽受摧殘,還沒有恢復過來。
這一下子就拉近了和安南百姓的關系。
咱們不是兩家人,而是分開的兩兄弟。
這又是進一步拉進雙方的關系,順著炎黃子孫,華夏苗裔往下說。
僅僅憑著這個開頭,就看出撰寫旨意之人的高明,訴諸情理,收攏人心,慎終追遠,尋找根據。
字里行間,都透著萬般考慮。
不用說,這道旨意,正是張希孟起草的。
接下來的筆鋒就直指安南的幾個朝代,丁朝、黎朝、陳朝,全都是竊據一方的偽朝,與割據藩鎮無異。
而且虐待百姓,罄竹難書。
隨后張希孟筆鋒一轉,“安南百姓,本為華夏苗裔,與中原血脈相連,實為一家。人人有土,戶戶得田。唯有如此,才能民生安然,百姓樂業。既為華夏之民,又是理所當然之舉。中原上國,大明君父,理當全力以赴,支持義舉,安我骨肉。至于日后如何,則靜待民心向背…欽此!”
最后這一段,寫得也頗有意思。
等于是承認了安南為華夏苗裔,骨肉相連的一家人…身為大明天子,自然要支持百姓義舉。
但是到底是不是要吞并安南,這就有學問了,我們只是幫忙的,最后如何,還要看人心向背。
這篇旨意妙就妙在,該說的都說了,而且還非常直白,誰也不會誤會。
至于退路,也留足了,反正怎么解讀都行。
張希孟很久沒干這事了,現在寫起來,竟然也可圈可點,寶刀不老。
消息傳來,百姓無不歡欣鼓舞,這下子可徹底放心了,上國是垂憐我們的,大明君父愿意幫我們。
均分田畝,是理所當然的義舉。
上國仁義!
大明圣明!
“吾皇萬歲,萬萬歲!”
百姓的呼聲此起彼伏,簡直比過年還熱鬧,大家伙歡聲笑語,滿臉都是喜悅。
至于一切的始作俑者張東,他也是倍感激動,心里頭暖烘烘的。說實話坐船來的時候,他想的就是求財,要是能拿到一塊地方,也是為了可持續竭澤而漁。
但是當他真正看到成千上萬的百姓,因為拿到了土地,而歡喜鼓舞的時候。他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的老爹。
張子明立了大功,分到了土地,卻沒有想著往上爬,或者再干點什么驚心動魄的大事業。
他想的就是守著田畝,老實耕種,生生世世傳承下去。
他對后代的要求,也僅僅是讀書考試,日后為官,光宗耀祖…千百年來,農耕民族最大的期盼,就是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
僅此而已。
有了土地之后,就給衙門做事,當個穩妥的官吏…哪怕到了后世,在農耕氛圍深重的省份,你當個億萬資產的大老板,未必得到丈母娘的歡心,但你要是某地的公職,保證刮目相看。
千百年的傳承如此,無關對錯。
安南的情況也大致如此,畢竟接受中原千年統治,雖然自立之后,幾個王朝,都和中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包括陳朝開國君主,據說向上追朔,祖上也是漢人。
雙方聯系緊密,不是一下子能割舍的…當然了,就算再親密的關系,也架不住日削月割,長長久久,千百年下來,骨肉也就不是骨肉,血脈文脈,也都不管用了。
但是在大明立國的當下,還是有那么一絲絲機會的。
“你就是張東吧!”來人笑呵呵道:“陛下的旨意你都聽到了。安南列入華夏疆土,你們要想建國,只怕是不行了。”
張東連忙道:“陛下英明,這是理所當然的,我沒有什么說的。”
對方搖頭,“沒有什么說的可不行…你還要協助均田才行,畢竟你現在在安南頗有名望!”
張東怔了怔,為難道:“草民,草民愿意,只是,只是我現在以什么身份,只怕不方便…”
對面之人哈哈大笑,“什么身份,你看看這個就行了。”
說著,他把一封書信遞給了張東。
張東接在手里,展開之后,看了又看,面色漸漸驚駭起來。
“這,這真是,真是太師寫的?”
對面的年輕人呵呵一笑,“怎么?你還不信!也不知道你什么福氣,太師竟然認了你這個侄子!你說說,你怎么不說是太師的兒子啊?”
張東嘿嘿一笑,“我可不是想說來的,就怕我爹知道了打我屁股!”
對面的年輕人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竟然伸出手,跟張東握在了一起。
“我叫胡儼,算是太師執導過的學生,奈何他老人家沒有正式收下我,不如你運氣好,我這次過來,就是想了解一下安南的均田情況,少不得要麻煩張兄,辛苦你了!”
張東怔了怔,他還不知道胡儼是誰,這時候張玉突然道:“我好想看過大人的文章…您,您是駙馬吧?”
這一句話,可把張東嚇壞了,他連忙抽手,開玩笑…他怎么敢和駙馬爺相提并論啊!
哪知道胡儼的手勁十足,竟然掙脫不了。
“張兄,你都是太師侄子了,你不會不知道這個身份有多尊貴吧?再說了,咱們和衷共濟,要一起聯手,才能把事情辦好!”
張東終歸于無言以對,只能點頭答應。
派胡儼過來,也是深思熟慮的。
像錢唐那個級別的,過來了就必須大刀闊斧,沒什么好說的。
胡儼年輕,雖然和公主訂婚,但卻沒有成親,地位不算太高。但是他作為一個學者,十分踏實肯干,懂得實事求是,因地制宜,屬于張希孟也比較賞識的年輕人。
讓他過來,也是理所當然。
雙方互相通氣之后,胡儼立刻意識到了問題,安南這個國家,老百姓確實太苦了…按理說這里水熱條件極好,產出也算不少,老百姓應該能過得很好。
但是對不起,自從安南自立以來,就總是處于戰亂之中。
自己打,和外人打,元朝三次進攻,安南勉強抵抗,付出了巨大代價,總算保住了國家,但是安南卻沒有休養生息,與民休息。
反而繼續向南,對占城發動攻勢,北邊挨了揍,跑南邊找補。
這個思路也是絕了。
國家時刻處于戰亂之中,老百姓一刻不得安生。
安南還推行世兵,這么大的國家,一次動員出十二萬人,簡直讓人咋舌。
胡儼了解情況之后,立刻制定了相應的方略,支持均田,但同時要降低稅賦,把田賦定在百分之十,除此之外,再也沒有額外的稅收。
這條命令下去,安南就不是沸騰了,而是直接炸鍋了,影響實在是太大了。
最先完成均田的清化百姓,唱著歌,跳著舞,把稅糧送到了張東的軍營中。
這個舉動,簡直把人都看傻了,還有樂顛顛去交稅的,這是什么樂事嗎?
還真就是樂事,過去一半的收成要交上去,除此之外,還要供養地方豪強地主,層層疊疊,老百姓連三成收成都保不住,哪里來的熱情。
現在可不一樣了,自己能留下了九成,這個賬誰都能算得清楚。
他們如此興奮,完完全全,感染了周圍所有的人。
還沒等明軍過來,各地就有軍戶牽頭,組成民兵,丈量土地,只等明軍過來,就可以大功告成。
因為胡儼還頒布了一條命令,均田之后,得到土地,就廢除所謂的世兵…所有百姓,全都一樣。
就算是世兵子弟,也能入學,參加考試,成為官吏。
在大明,能進入軍中,那是一步登天。可是在安南,作為世兵,卻是凄慘無比,被人鄙視的行業,屬于賊配軍。大宋正統在安南了。
有了這一條命令,數量眾多世兵子弟,完完全全,站在了大明這一邊,短短時間之內,就有三分之一的安南土地,落實了均田。
而安南的貴胃,也是惶恐驚駭到了極點…他們聚集在升龍府,聚攏了超過十萬兵馬,準備決一死戰!
對面的明軍也做好了準備,張東麾下三百多人,王弼調集了八千五百人,雙方加起來,還不到一萬人。
可是在他們的身后,有足足二十萬民夫,這二十萬人后面,還有百萬百姓,聲勢浩大,支持此次行動!
“我以為此戰,我們必勝!”胡儼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