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歷史上失落最大的城市,揚州不說第一,也能進前三了。
自從大運河修通之后,揚州位于長江下游,又扼守運河要沖,江河聯運,區位無敵,大約就是后世的上海,畢竟早就有揚一益二的說法,揚州就是曾經的天下第一繁榮所在。
揚州的優勢還不只是區位這么簡單,揚州靠近海鹽的主產區,兩淮的鹽商云集揚州,這幫手握天下財富的鹽商,用無數金銀,堆出了揚州的繁華。
這么說或許干巴巴的,其實從周蕙娘身上就看得出來,除了揚州,哪個地方肯花這么大力氣,培養一個青樓歌女。
如果是在濠州,還沒等到客人上門,直接就破產了,沒有市場,也沒有消費能力。
也只有云集天下財富的揚州,才能有這么大的手筆。
而一個女子,一旦成為花魁,一曲千金,無數人仰慕,青樓和花魁之間,并不是單純的主仆,而是合作伙伴,甚至可以享受一些分紅。
當然了,前提是必須達到那個高度,普通的姑娘,甚至出色一些的,都只是人家手上的玩偶和搖錢樹罷了,根本沒有資格平起平坐。
但是到了周蕙娘的程度,情況可就不一樣了,她能讓那些豪門公子俯首帖耳,青樓遇上了麻煩,需要她去化解。如果壓榨過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鼓動那些恩客對青樓下手,就不好收場了。
正因為這些,周蕙娘才有機會逃出揚州。
說來也是諷刺,青樓拼命培養,讓周蕙娘多讀書,她的確讀得不少,而且還超出了青樓的控制,她悟了,她不想當搖錢樹了,她要為了自己活著,果斷投靠朱家軍了。
這就頗有些英國軍情六處苦心孤詣挑選人才,送去學俄語,準備對付莫斯科,結果人家學好了資本論,反過來把帶英給賣了的既視感。
但是不管怎么說,揚州還是當下靠前的大都市,論起人口規模,甚至要超過朱元璋心心念念的集慶。
圖謀揚州,占據這座城市,朱元璋的實力會有個突飛猛進的提升。
既然元廷已經決定罷黜脫脫,這幾十萬元軍不值一提,接下來就是搶奪戰利品。
有資格參與這場豪宴的無非是朱元璋和張士誠兩個人,偏偏此刻的老張還被圍在高郵,奄奄一息。
而老朱則是完全搶占了先機。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高郵、寶應、泰州、鹽城,這些淮東城池,都是以前張士誠控制的,而且以鹽工為主,跟老朱的主力又隔著運河,想要全部吞并,實在是困難重重,很大概率,還是會落到張士誠手里。
但是揚州卻在嘴邊,加上前面派遣馮國用搶占真州,已經為攻擊揚州,鋪平了道路。
揚州為了維持八十萬人的生活,不光是商賈往來,貿易繁榮,城中的手工作坊,紡織冶鐵,造紙印刷…這些產業都相當發達,從業人數極多,水平又很高。
毫不夸張講,如果拿下了揚州,張希孟籌劃的寶鈔,立刻就能落實下去。
現有的兵器生產規模,也能擴大十倍。
還有火炮,火銃!
只要有了揚州在,幾年之后,就能爆炸式增長。
一個揚州背后,代表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張希孟在路上不斷聊著自己的暢想,竟然把老朱都說得熱血沸騰,心神激蕩。
早就聽說揚州好,卻沒有料到,竟然重要到了這個地步!
“不管付出多少代價,都要拿下揚州!”老朱下定了決心。
不管做什么,都要知己知彼。
現在迫切需要去探查揚州的情況。
“先生,如果不嫌棄,讓我去吧!”說話的人是小橘,正是周蕙娘的小丫鬟…自從周慧娘和蔣普信去了大都,張希孟就讓小丫頭在自己的身邊。
他可沒有半點混賬意思,只是為了妥善照顧她,等周蕙娘回來,好原原本本,把小丫頭還給她。
偏偏此時,小橘站了出來,她要去揚州,探查情況。
還真別說,環顧張希孟身邊,還真沒有比小橘更了解揚州的人。
可問題是她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嬌嬌滴滴,如何潛入揚州,萬一遇上了不測,又該怎么辦?
張希孟是堅決不同意,小橘態度卻很堅決,這丫頭也有點倔!
“姑娘去了大都,三叔也去了,他們都比我危險一百倍!我回揚州還不行?我八歲就被賣到了揚州,里面的情況我最清楚了,除了我,還能用誰?”
張希孟繃著臉道:“話雖如此,可你知道要去查什么嗎?你知道哪些消息有用嗎?你白白跑一趟,擔著風險,什么事情都弄不清楚,去了干什么?”
挨了批評的小橘低下了頭,她擺弄著衣襟,突然又仰起頭,“我要報恩!你,你給我那么多田地,我,我不能白吃飯!這是姑娘告訴我的,我們本就下賤,如果再不懂知恩圖報,就更是賤骨頭了!”
小丫頭說到了激動出,眼圈里泛著淚,她努力繃著,卻還是滾落下來,顯得楚楚可憐。果然是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仆人,這丫頭跟周蕙娘還真挺相似的,雖然是柔弱女子,卻另有一番俠骨肝腸。
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一個小子擠了進來。
“我,跟著她去!我能保護她!”
說話的竟然是藍玉。
張希孟也是一怔,“你要去?”
“對啊,我還沒去過揚州哩,讓我去吧,我很聰明的,還會武藝,尋常幾個人打不過我的。”
這句話張希孟倒是承認,藍玉本就虎頭虎腦,十分強壯,跟個小牛犢子似的。
跟著他姐夫投軍之后,藍玉每日讀書練武,個子躥起了一截,就跟春天的筍子似的,一天一個樣,身手也好了許多。
他年紀也不大,正好有迷惑性,讓他陪著小橘進城,還真別說,有希望辦成大事。
“那你知道進揚州之后,要查看什么消息嗎?”
“知道,還不就是軍心民心,看看駐守揚州的元軍如何,有沒有可乘之機…”藍玉侃侃而談,信心滿滿。
張希孟點了點頭,卻又思忖半晌,這才道:“你們可以進揚州,但是記住了,不能亂撞。最好能照到原來青樓的人,小橘去搭訕,藍玉你想辦法把人帶出來,我直接詢問,更加穩妥!”
藍玉一聽,樂顛顛答應,他抓起了破涕為笑的小橘,一口氣跑了出去,趕快喬裝改扮去了。
張希孟翻了翻眼皮,怎么有點酸腐的氣息,藍玉幾時跟小橘這么好了?
“先生,是你太遲鈍了。”
李文忠毫不客氣道。
張希孟氣得翻白眼,“你小子就比我敏捷是吧?”
李文忠聳了聳肩,“反正我爹已經給我選好了一門親事,只等我十六了,就讓舅舅幫著主持婚事…先生,你要抓緊啊!”
“呸!”張希孟直接啐了李文忠一口,“十六歲就進入墳墓,你這輩子沒救了,詛咒你生個操心一輩子的兒子!”
李文忠絲毫不在意,怎么也比當單身狗啊!
張希孟干脆懶得搭理他,等你的寶貝兒子生出來,你就知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了。張希孟背著手,轉身出去,又把藍玉叫過來,仔仔細細交代,這才答應他們兩個喬裝改扮,混進了揚州。
大約一天半之后,藍玉和小橘回來了,一同來的還有個老船夫,此人名叫老七,也是周蕙娘畫舫的老人。
老七劃船,他的婆娘做菜,手藝極好,在揚州也是大大有名。
甚至人家常說周花魁的畫舫有三絕,除了色藝之外,就是吃!
只不過這個絕技卻不是周蕙娘的,而是七嫂子的。
“大老爺,救救揚州吧!救命啊!”
老七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把張希孟也給弄愣了,“揚州的情況不好?”
“豈止是不好,簡直成了地域,人吃人啊!”
張希孟更加驚訝,他讓老七坐好,給他倒了一杯茶,讓老七慢慢說,怎么天堂一般的揚州,竟然變成了這樣子?
老七哀嘆著,把事情說了出來…原本張士誠曾經短暫染指揚州,周蕙娘就是那時候逃跑的。
可隨后元軍主力來襲,張士誠困守高郵,揚州就落到了元廷鎮南王孛羅普化手里。
元軍進入揚州之后,自然有一番搶掠殺戮,不消多說。
有些實力不俗的富商文人,就偷偷逃跑了,去了江南避禍。
但是留在揚州的還是大多數。
兵荒馬亂,又能跑去哪里,還是家里最好,破家值萬貫,安土重遷,誰愿意當外喪鬼?
百姓們都覺得只要忍一忍,也就過去了,總不至于犧牲人口。
可漸漸的,百姓們發現了不對勁兒。
由于高郵還在張士誠手里,運河被切斷,元廷就越發依靠海運,江南的糧食裝船,直接走海路進京,揚州就被拋在了一邊。
須知道,那些漕糧可不光是供應大都啊!還有許多的糧食,要隨著漕船一起北上,沿途的城市都要仰仗這些糧食填飽肚子,尤其是揚州,八十萬人,吃喝拉撒,那是個多大的天文數字啊!
可誰也想不到,漕運斷絕,元軍和紅巾軍血戰,最先倒霉的竟然是揚州!
更糟糕的也隨之而來,大元鎮南王孛羅普化手里還有幾萬人馬,他們居然就地征糧,本就不夠吃的揚州百姓,頓時雪上加霜。
“大老爺,快救救揚州吧,頭些日子元軍的那幫狗賊騙人,說高郵城破,漕運恢復,什么都有了。可這都快三個月了,城里頭早就沒吃的了,我們兩口子躲在船上,仗著以前姑娘賞賜的銀錢首飾,還能面前換點吃的,可就在前天,我們的船旁就漂來了幾根人腿骨,一準是那些流民,還有商行的伙計,他們沒有活計,餓著肚子,就,就吃了人肉啊!”
老七顫抖著手,老淚橫流。
天堂一般的地方,竟然開始吃人了!
張希孟哪能不震驚。
其實在歷史上,元末這段時間,揚州的確遭了劫難。在脫脫兵敗之后,有個叫張明鑒的,他手下掌握一伙人,號為青軍,又叫長槍兵,霸占了揚州。
這個張明鑒有個很恐怖的愛好,他喜歡沾著人血吃人肉,一片一片吃…元末小阿明了!
后來張明鑒被朱元璋派遣繆大亨擊敗,奪下了揚州。
而此時清點揚州戶口,只剩下了區區十八戶!
沒錯,就是從八十萬人,變成了只有十八戶!
有人據此說,張明鑒是吃人魔王,吃掉了幾萬,幾十萬人…很顯然,這是不可能的,張明鑒應該是吃人了不假,但是他成天靠著人肉活著,早就人不人鬼不鬼了,同類相殘的后果參考瘋牛病就知道了。
既然張明鑒沒有吃那么多人,揚州百姓又去了哪里?
其實這一點不難理解,揚州是靠著長江和運河,聚集了八十萬人,而揚州產出的糧食,是不夠這么多人吃的,必須從外面運輸。
可是遇到了戰亂,漕運停了,長江上的運輸也受到了限制,沒有吃的,老百姓除了走死逃亡,還能有什么選擇?
自然而然,八十萬人的城市,煙消云散,只剩下區區十八戶!
這點放在后世也是成立的,任何一個大城市,如果切斷了周圍的供養,沒有了糧食蔬菜,市民們的下場,保證比農村的老百姓慘多了!
“糧食!一切都是糧食!”
張希孟意識到了事情的關鍵,他猛地站起,撒腿就去見朱元璋。
只要有足夠的糧食,就能拿下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