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皇女未曾想到,這場牽動京都人心的比斗會這般曲折。
事實上,鹿臺周遭的所有人,幾乎都沒想到這個結果。
甚至于,當聽到禪子親口說出“認輸”前,還有為數不少的人們心懷忐忑。
畢竟,在他們看來,齊平能擊敗衛無忌,不意味著能戰勝禪子,故而,當齊平輕描淡寫,一擊崩碎觀音法相后。
許多人都還沒回過神來。
這就敗了?
仍舊只是一擊?
好似,在那青竹戒尺面前,無論是衛無忌,還是禪子,都并沒有任何差別。
這只能說明一點,那便是齊平的力量遠超兩者。
“贏了!”
不知是誰,爆發出第一聲呼喊。
旋即,原本壓抑緊繃到極致的廣場上,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三天了,京都民眾們壓抑了三天的情緒,一朝爆開,喊聲仿佛要將天空掀開。
“贏了…”杜元春靠坐在大椅中,仿佛被抽干了力氣,臉上露出笑容。
分明他從始至終,都未做什么,卻好似消耗了極大的心力。
“禪宗輸了,齊平擊敗了禪子。”
余慶腦子嗡嗡的,兀自不敢相信,他扭頭看向其余錦衣。
卻見一個個,也都是類似的表情。
這與棋戰不同,畢竟范天星的名氣并不大,而說到底,比斗也是錦衣們不大了解的圍棋。
而這次,考驗的是戰力,屬于錦衣們的老本行,他們可以不借助棋院眾人的解說,便能一眼看懂,故而格外震撼。
尤其…
“那可是禪子啊。”
書院坐席上,有學子恍惚說道,傳說中五境的轉世身,幾乎可以等同為五境年輕時的狀態。
一位頂級神通。
卻如此簡單地敗在了齊平手下,雖是幻境,可仍舊太過不可思議。
“呼嚕呼嚕。”有人注意到,原本趴在禾笙雙腿上的橘貓死死瞪著光幕,大大的貓眼中倒映著那一襲青衣。
發出意味難明的呼嚕聲,毛茸茸的尾巴翹起,仿佛想要躍到那光幕中去。
好在,及時被三先生攔下。
禾笙疑惑地看著 貓鎮守,這般模樣的橘貓,她還是第一次看見。
大先生與二先生默契對視,仿佛終于確定了什么。
“啊啊啊,你哥贏了!大飯桶這么厲害!”
云青兒咋咋呼呼的,一臉的不可思議。
寫詩下棋那么厲害也就算了,權當他天賦異稟,暗中下過苦功夫。
可這次…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他到底如何做到的?
齊姝仰著小臉,笑了起來,臉頰上浮現兩個梨渦,向家人也激動振奮,他們看不大懂,但就是覺得很提氣。
這時候,長公主與安平郡主也終于來到鹿臺內圍,置身于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
望著那光幕上的身影,將原本準備好的,予以安慰的臺詞咽了回去。
二人恍惚失神,猶自帶著恍惚茫然。
“這小子…怎么回事?”魚璇機深深吸了口氣,寬闊的胸襟起伏不定,眼中既有興奮的賊光,又帶著迷惑與忐忑。
身旁道院長老與弟子們,同樣如此。
勝了!
可是,心中的疑惑不減反增,在他們看來,齊平那一擊儼然已經不是神通等級的手段。
“難道他在幻境里修成了神隱?”魚璇機心中生出這個念頭,又覺得不像。
對面,南方諸國與禪宗僧人們呆若木雞。
旋即,便是發出聲聲抗議,顯然并不接受這個結果。
就連空寂禪師,也無法維持鎮定,站起身來,直指道門:
“我們需要一個理由!”
是的,理由!
勝負乃兵家常事,過去三百余年的比斗中,雙方也都互有勝負,可如此令人迷惑的失敗,還是首次。
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齊平以“凡人”之軀,擊敗禪子,這太過不符合常理。
隨著空寂出言,廣場上的歡呼聲也漸漸落下,有人大罵禿驢輸不起,但也有很多人,望向道門。
這同樣是他們心中的疑惑。
而沒等道門回答,光幕中,便傳來了禪子的第二句話:
“為什么?”
“為什么?”
青瓦鎮,私塾小院中,身披紅色衲衣,失去真元的禪子認真發問:
“你此前說,在童年時,便已察覺出這世界的虛假。”
“而后,因這份虛假,你未能修行,留在這小鎮中,教了二十年書。”
“如果只是這樣,你不該擁有這樣的力量。”
禪子的臉上沒有憤怒,亦或失落,而是頗為平靜,他縱然還未覺醒,可畢竟是五境轉世,豈會真的很在意一場輸贏?
他的眼睛仍舊很清澈,宛若山間小溪,此刻,充滿了好奇。
天空中,紅豆融入陰影消失,這時候,提著骨斷筋折的衛無忌返回小院。
一聲不吭,但二人臉上同樣有著疑惑,以及不服氣。
他們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齊平笑了笑,掀起袍子,坐在桌旁,天風消失,楊柳垂落,方才的戰斗仿佛從未發生過。
“在你們看來,修行是什么呢?恩,或者狹義地說,我輩修士,獲得超凡脫俗力量的方法,路徑。”
齊平突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幾人一怔,衛無忌最為不服,故而,身殘志堅地開口,冷冷道:
“引氣入腹,洗髓煉體,磨礪神魂,融合為一,便是神通。神通之上,則是初窺天道規則,也便是所謂‘悟道’。”
眾人點頭,這是各方共通的方法。
妖族雖有不同,但大體上,殊途同歸。
…原來你們都知道,所以,就我知道的最少…齊平維持著逼格,心中有些郁悶。
在遇到一代前,他只知道如何晉級神通,但并不知曉,往后的路如何走。
若將“神通”作為一個分界點,之前,其實只能算是“修煉”。
無論是吐納,還是吞服資源,本質沒區別。
之后,想要晉升,才需要“悟道”,即,逐步摸索天道規則,為己所用。
“回答的不錯。”齊平拎起茶壺,再次給自己倒了一杯,習慣性地,用夸贊學生的語氣道,旋即,卻是話語一轉:
“卻也是大錯特錯!”
衛無忌一愣。
其余幾人,也是疑惑地望向他。
修行路徑,這是世間歷代修士,無數年逐步摸索,總結出的,是絕對正確的事。
而齊平,給出的答案卻是“大錯特錯”。
“齊師弟…”東方流云張了張嘴。
他想說,你現在代表著道門,外頭那么多人看著,這話不好亂說的。
卻見齊平輕笑一聲,道:
“這套路徑,在外界,在真實的世界里,自然是正確的,可這里…并非真實啊。”
禪子心中一動。
齊平繼續道:
“既然這世界都是虛假的,那神通之前的一切,便也都是虛假的才是,問道大會,有個‘道’字,道戰也有個‘道’字,在外面,修道要以神通境為基,而在這里…神通…本就不存在啊。”
神通不存!
衛無忌等人腦海中,仿佛響起一道驚雷,愣在當場。
是了,如果說,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那獲得力量的途徑,本就與外界不同。
既然如此,齊平沒法引元氣入體,又算的了什么?
“可是,若是照你的說法,一切都是假的,那么,難道我們在這里無法修行?那如何比?”衛無忌搖頭。
他覺得不對。
齊平看了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
“你還是沒聽懂,誰說在幻境中無法修行?我只是說,神通之前的不用,但不代表無法悟道,幻境雖虛,可同樣是一方世界,或者說,是一件法寶,它同樣有著自己的一套規則,只要摸索領悟,便自然可以獲得這個世界的力量。”
話落,在場五人,皆是醍醐灌頂,明白了齊平的意思。
豎著齊耳短發,眉眼有些呆的紅豆突然說:
“你…你是說,正確的修行方法,應是跳過神通,去悟道?摸索太虛幻境的規則?”
“孺子可教。”齊平微笑頷首。
腦海中,卻不由回想起一些記憶片段,那是當初,他被一代領著前往世界盡頭,獲取權柄的時候。
這個道理,便是當時一代點醒他的。
“院長,也就是說,我可以跳過前面三個境界,直接開始領悟這個幻境的規則,然后從凡人,跳到四境?”
十二歲的齊平,腳下踩著云海,小臉被陽光映照的紅撲撲的。
一代院長淡淡道:
“不然呢?若是其余幾個沒有被封存記憶,恐怕早想到這些了。”
齊平就很委屈,他壓根不知道神通后面要“悟道”,當然沒辦法想到這些。
“只要你能進入神隱,就可以從這方世界借力,或者說,向我借力,如此可勝。”一代自信滿滿。
齊平苦著臉說:“可我在外頭只是洗髓,怎么悟道,我不會啊。”
“笨。”一代恨鐵不成鋼地用戒尺敲了下他的頭:
“你還真想在這里晉級神隱?你只需要想辦法,在決戰前,獲得九州鑒的認可,就可以完成借力。”
齊平望了眼海上那輪夕陽:“怎么獲得它的認可?”
一代院長背負雙手,淡淡道:
“你以為我當年將自己烙印一個進來,是在玩鬧?你可以將我視作這件法器的器靈,我代表的,便是這方世界的規則,換言之,我即是天道,不過我沒法子直接幫你,畢竟,這件法器才是‘主體’,但卻有一個取巧的法子。”
“什么法子?”
“模仿我。”一代院長扭頭看著他,一字一頓:
“將這個世界當成真實存在的去看待,然后,模仿我,騙過這個東西。”
他指著那太陽中的古鏡,語氣很認真。
“喵嗚。”橘貓從書箱中探出頭,贊同地點了點頭。
從此,青瓦鎮多了個教書育人的小先生。
外界。
光幕中的談話原封不動地傳了出來,回蕩于廣場之上。
也解開了人們的疑惑。
“悟道…悟道…”魚璇機念叨著這個詞,一拍大腿,忽而叉著腰,仰天長笑:
“我徒兒果然是個天才。”
道院眾弟子,皆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所以,齊平這二十年,雖是凡人之軀,卻是始終在悟道…從而一躍成了四境,這在外面無法做到,但在幻境中,可以!”
清瘦的涂長老捋著胡須,贊嘆不已,很大聲地感慨。
魯長老等人亦是恍然。
老學究模樣的典藏長老雖有些狐疑,但這個時候,自然不會拆臺,當即微笑頷首:
“此法,確乃捷徑。”
對面,禪宗僧人一時無言以對。
他們并未完全相信,畢竟…悟道絕沒那么簡單。
天下神通多少?
神隱又多少?
絕大部分神通,給他二十年,都不可能晉級。
但他們又不得不承認,這個說法有一定的可信度。
一來,齊平本身修行天賦極強,半年便從凡人入洗髓,未來有很大可能入神隱。
別人做不到,他未必不行。
二來,幻境終歸只是幻境,九州鑒內部的“規則”,遠遠無法與真實的“天道規則”媲美。
只能算是個簡化版…悟道的難度,也相應低了許多。
所以,若是不去浪費時間完成前三境的修行,直接悟道,的確能解釋眼前這一幕。
“大師…這。”凈覺寺住持望向空寂。
后者卻也是沉吟不語,顯然,未必全信,但也沒證據反駁。
而周遭的其余人,則沒有他們這般想法,見齊平侃侃而談,另外五人醍醐灌頂的模樣,便認定了齊平所言為真。
“原來是這般,齊公子當真智慧超絕,哈哈,可笑那禿驢,白白浪費了二十年。”
“就是,如此說來,齊公子這才是因禍得福,怪不得能取勝。”
“我早看出,齊公子定是在韜光養晦,果然,給我說中了。”
人群中,京都百姓與江湖人士恍然大悟,贊嘆不絕,只覺一切都明白了。
雖然他們壓根不懂何謂“悟道”,不少人壓根一句都沒聽懂,但不影響他們做出“我懂”的姿態。
光幕中,其余五人也不再說話,神情恍惚。
東方流云等人不禁苦笑,想著自己二十年來苦修,結果是在原地踏步,心情復雜。
衛無忌面色頹然,仿佛被抽干了精氣神,徹底沒了話說。
沒人覺得齊平是占了便宜,第一,保留記憶本也是齊平的本事,第二,縱然他們也意識到這點,可“悟道”又真的比苦修容易么?
而對于齊平來說,扮演一代,這同樣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前面十幾年,都沒有成功,直到大約一年前的某日,他才終于得到了“九州鑒”的認可,獲得了“世界的權柄”。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道戰至此結束時。
突然,始終沉默的禪子抬起了頭,一字一頓:
“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