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九九館。
作為太安城數一數二的館子,九九館向來是人來人往,甚至需要提前幾天預定。
不過今日卻格外冷清,一來是暴雨傾盆,天氣越發森寒。
二來則是前來日發生的那場變故,據傳年輕天子尚是生死不知,京城戒嚴,更憑空多出幾分肅殺之氣。
莫說處世老練的達官顯貴,就算斗雞遛狗,走馬章臺的紈绔公子,為了避嫌,這幾日也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而縱然暴雨滂沱,也不時能夠聽到兵戈碰撞和沉重的踩踏聲,有一列列精銳士卒在來回巡邏,水花踐踏。
九九館殿內是個年輕小伙,正是忙里偷閑,剛打了個哈欠,就覺光線一暗,腳步聲響起,卻是有客人上門。
館子伙計抬起頭來,他也算見多識廣的人物,不過當瞧見那一襲黑衣時,仍不自覺心頭一突。
俊美、黑衣、青年…該不會是傳說中那位吧?
旋即啞然失笑,據說慕容盟主當初還劍后就飄然離去,又怎還會待在太安城中。
而如今隨著慕容盟主名聲大振,江湖上可是黑衣如云,不知多少少俠少女身著黑衣,向來也不過是慕容盟主的一個擁躉。
黑衣青年點了一鍋羊肉,又要了一壺酒,便自顧自的吃喝起來。
館子伙計暗中猜測,這家伙要了三個酒杯,只用一個,莫非還要等人?
看了兩眼,館子伙計就沒興趣了,跑去做自己的事了。
若是館子伙計再瞧仔細一些,或許會發現黑衣青年從大雨中來,渾身干燥得沒有一點濕意,更是不然塵埃,就連鞋底都沒有一丁點泥土。
玉連城吃了一片羊肉,又飲了一口烈酒,長長的呼出一口白氣,很是愜意。
片刻后,他將目光移望窗外,注視著這片已被雨幕所遮蓋的世界。
雨下的越來越密集,雨珠拍打在地面上、屋頂上、樹葉上…摔的粉身碎骨,卻前赴后繼,沒有停下的趨勢。
烏沉沉的蒼穹上不時掠過一道道電弧,悶雷滾動。乃至于電光偶然裂破蒼穹,發出巨大的回響聲。
天地一片喧囂嘈雜。
但玉連城卻感覺很安靜。
靜的彷佛連自己的心跳都能聽到。
而就在這時,有腳步踩踏雨水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這和諧的一幕。
玉連城向左側望去,窺破了如注暴雨,看見了一道高大魁梧的人影。
那人的速度很快,步伐很穩,龍行虎步,轉眼間就出現在九九館中。
男子面目威嚴,眼神深邃如一汪看不見的幽潭。
而他沒帶傘,渾身上下,同樣沒有一點雨水。
漢子走到桌子附近,問道:“能坐?”
慕容桐皇瞥了他一眼:“隨你。”
于是繼人屠徐驍后,被封為大柱國的顧劍棠顧大將軍就坐了下來,看著桌上多出了兩個酒杯,澹澹道:“慕容盟主,你請我一杯酒,我幫你打北莽,這買賣如何?”
玉連城笑道:“如今趙家風雨飄搖,正需要你這位大柱國力挽狂瀾,可你轉頭就找我這個亂臣賊子做買賣,那離陽趙家就這么對不起你?”
“呵呵,徐驍、張巨鹿的下場不必多說。趙家人如何對待功臣,天下人有目共睹。”
顧劍棠沒有喝酒,他拿了快子,吃了一塊熱騰騰的羊肉,方才冷笑一聲:“你以為先帝趙惇死前就沒有對我下手,且不說我的舊部唐鐵霜等人入京為官,就說盧升象許拱這兩人,分明就是用來取代我的人選。只可惜我樹大根深,只能徐徐圖之,按照他們的計劃,遲早有一日要將我踢走,自己走還能落個體面風光。當然,如我顧劍棠當皇帝,為了長遠家天下,說不定一樣如此。可作為當事人,我顧劍棠豈會束手待斃?”
“更何況,如今離陽大廈將傾。我顧劍棠眼睛沒瞎,看得清天下大勢。更不想像那力竭而亡的年輕宦官一樣,為離陽王朝殉葬。”
“為什么選北涼?”慕容桐皇抬頭看向大柱國。
大柱國眼中精光一閃,道:“不,我沒選北涼,我在選你。”
“嘖,這話說得,雞皮疙瘩都起了…”玉連城啞然失笑,手指在桌面上輕輕瞧了瞧:“說說原因。”
“北涼鐵騎甲天下,但北涼底子薄弱,想要坐穩江山,卻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北涼現在有你慕容桐皇,只身破甲十萬,配上北涼鐵騎,天下誰人能敵?再加上我顧劍棠相助,將來徐家未必不能成為中原共主,一統天下。”
顧劍棠大口吃了一片羊肉道:“我生平最遺憾之事,就是出生晚了幾年,讓徐驍滅了六國,幾乎定鼎春秋天下。若有功績能與滅六國相提并論,那或許只有踏平北莽。但離陽不敢讓我或徐驍出兵,怕我們打不贏,也怕我們打的太順。但徐渭熊若成了天子,那就可放心讓我顧劍棠出兵。因為有一個叫慕容桐皇的人,隨時可摘我腦袋。更何況,我看得出,徐家的人,沒有趙家人那么心涼…”
作為僅存的春秋四大名將之一,顧劍棠也有自己的野心。
他要做第二個“徐驍”,他不想做“顧劍棠。”
但離陽容不下第二個“徐驍”,甚至“顧劍棠”都未必容的下。
也正因如此,從始至終,這位大柱國,對離陽的忠心并不如天下人想象的那么牢固。
而能夠讓他成為“徐驍”,建立赫赫戰功,馬踏北莽的,也只有西楚和北涼。
西楚有儒圣曹長卿,曹長卿能殺他,至不濟能與他同歸于盡。
北涼有慕容桐皇,天下所有人都認為,慕容桐皇如果要殺一個人,就算是北莽女帝,只怕那顆腦袋也很難保的住。
如此一來,自然是不怕所謂的功高蓋主。
更何況,人與人是不一樣的,當初大楚能以國士待葉白夔,而離陽趙家卻不能。
玉連城思忖了片刻,給顧劍棠倒了一杯酒。
“請。”
顧劍棠咧嘴一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有人走。
有人來。
顧劍棠離開了。
青衫曹長卿來了。
曹長卿撐著雨傘,但仍有衣角被雨水打濕。
較之與平日的儒雅瀟灑,此時曹青衣多了一絲蒼白和病弱。當日落下的那一枚棋子,對于他來說也不好受。
何況落子之后,他也沒能閑著。
“恭喜慕容盟主,有了顧劍棠相助,莫說定鼎中原,就是踏平北莽也是指日可待。”曹長卿坐下,取來最后一個杯子,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玉連城笑道:“曹官子,不問自取可不是一件好事。”
曹長卿從懷中摸出一顆白子來,白子上熒光流轉,竟是由氣運凝聚而成:“這一枚棋子可當酒錢?”
玉連城接過棋子,笑道:“這怕是天底下最貴的兩杯酒,一杯酒值北莽萬里山河,另一杯酒卻是離陽和大楚的大部分氣運。”
“希望你們以后能夠好好對待西楚百姓。”
曹長卿又飲了一杯酒,飄然離開。
來得快,去的更快。
彷佛就只是為送這顆棋子。
“真是的,這兩家或不知寡酒無味啊。”玉連城搖了搖頭。
“既是寡酒無味,那我來陪你喝兩杯。”
一道靈動縹緲,不可琢磨的聲音響起。
但又彷佛似自森羅地獄中傳出,冷酷無情,令人不寒而栗。
白衣飄然。
魔教教主洛陽踏足九九館中。
祥符元年,末。
北莽皇城。
宮闈重重,燭火輕輕搖晃,非但沒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晝,反而平添了幾分陰沉昏暗。
一位老婦人面容安詳,安安靜靜躺在床榻前,似乎在緬懷往日崢嶸歲月,又好似在追憶曾經風華正茂的青春時光。
每當人老了的時候,總是喜歡一個人靜靜的將年輕時一段得意往事摘出來,慢慢品味。
而這位老婦人,一生能夠品味的實在太多了。
雖說前半輩子過的如履薄冰,但也堪稱波瀾壯闊。至于后半輩子,那更是比畫本小說都還要精彩,更是舒坦愜意。
以女子之身穿龍袍坐龍椅,千古第一人。
就算中原徐家那小姑娘以后能夠當皇帝,那也只能位居第二。
床榻畔,身為北莽帝師的太平令坐在一根小板凳上,低頭凝視著那位兩頰凸出的蒼老夫人,她白發如霜。
心中忽然悠悠一嘆。
值得么?
陛下雖然年邁,本來還能撐個好幾年。
但為了第二場涼莽大戰,為了困住那位在虎頭城一人破甲十萬的慕容桐皇,不得不抽取氣運,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但偏偏又不愿意接受天人饋贈。
“陛下,可曾難受?”太平令言語平緩,聽不出半點忐忑惶恐,也聽不出絲毫的感傷悲痛,到有幾分不合時宜的罕見溫柔。
年輕時一怒而走,或許也有被心儀女子瞧不上的氣惱。
北莽女帝輕輕搖了搖頭,笑著問道:“你覺得我那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傻兒子,率領麾下四十萬大軍,能夠攻下北涼么?”
太平令謹慎的回答道:“只要計劃成功,天上仙人能夠對付的了慕容桐皇,就是大勢已定。至于其他所謂的中原武林宗師,就算再多十人,也無濟于事。”
老婦人雙手輕輕疊放在腹部,微微扯了扯嘴角:“朕該做的事,朕都已做完了。至于能不能成事,那就與朕無關。朕這一生,最擅長就是寬心二字。身前不必多說,皆是過往云煙,至于身后,千古第一人,流芳百世也好,遺臭萬年也罷,不管對朕有何評價,但后世史書,想來總是繞不過朕的名字。”
一向強橫冷厲的北莽女帝難得這般絮絮叨叨,太平令目光越發溫柔如水,不停附和。
老婦人喘了口氣,問道:“太安城的那個小皇帝真的死了?”
太平令點了點頭:“的確死了,眼下離陽的那個皇帝不過是個幌子,這幌子一旦被戳破,中原就要亂了。”
老婦人呵呵笑了笑:“這小皇帝倒是到倒霉,算算也就當了大半年的皇帝,就算放在春秋亂戰之中,也是個短命皇帝。”
太平令見老婦人精氣神還算好,便簡明扼要道:“當時是慕容桐皇還劍太安城,毀了欽天監,煉氣士死傷無數,還和皇宮中某個證長生的宦官打了一場,最后還劍年輕天子。不過他只是重傷了那皇帝,并沒有殺死皇帝。是曹長卿五入皇宮,一枚棋子砸死了年輕皇帝。那曾被慕容桐皇用龍珠撞擊的離陽氣運,也徹底崩潰。”
“據說之后曹長卿正是采集潰散的氣運,或許是為了西楚復國做準備。但曹長卿殺死離陽皇帝的消息已傳到各大藩王耳中,如今個個也不爭著搶皇位,而是合力圍攻西楚。顯然,誰要是率先攻破西楚,也就更有把握坐穩皇位。”
“各大勢力的圍攻下,西楚已是搖搖欲墜,不復此前盛況。”
“不過我懷疑曹長卿是將離陽氣運交給了慕容桐皇,根據探子回報,慕容桐皇從太安城離開以后,就一直在閉關,說不定就是在煉化氣運,沖擊陸地神仙境界。”
老婦人忽然一聲嘆息道:“可惜了,朕舍棄多活四五年光陰的機會,以后好多波瀾壯闊的風光,可就瞧不見了。”
太平令輕聲道:“若是陛下…”
北莽女帝彷佛知道太平令要說什么:“算了,世間后悔藥,最是寡澹,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朕豪杰。”
“以后風光瞧不見,至少第二次涼莽大戰的結果還是要瞧見的,怎么著也要撐過去。”老婦人忽然有了身為女皇的威嚴:“傳令下去,翻春冰河一溶,就攻打北涼,朕要聽到虎頭城破的消息。”
“是陛下。”
太平令離開了。
北莽女帝躺在床榻上,轉了轉身子,看向窗外的天空,忽然喃喃自語道:“人間帝皇,也受天上人影響啊。慕容桐皇,這一戰你若贏了,也是狠狠抽了天上人的臉,若能斬斷天上人間的聯系,那就更好不過。”
“所以,這一戰無論輸贏,朕都很高興。”
“當然,贏了最好,朕喜歡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