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緩緩睜開眼睛。
房間內依舊溫暖如春,床頭一尊灑金色斑古銅宣德爐燃著有益睡眠的熏香,幾乎快要燃盡。
徐鳳年坐起身子,摸了摸臉頰,盡是淚水。
“公子,怎么了?”一等侍女紅薯迎了上來,俏臉上帶著關切之色,用繡帕擦拭世子殿下的眼淚。
徐鳳年所在的梧桐苑分四等共二十來個丫頭,原本都有類似“紅麝”、“鸚哥”的文雅名字。
世子殿下游歷歸來,大多都被改了名字,比如因身有幽香而一直備受寵愛的大丫頭紅攝,成了俗不可耐的紅薯。
“我做了一個夢。”徐鳳年喃喃自語。
“夢?”紅薯皺眉。
“嗯,是夢。”徐鳳年點了點頭,面上卻露出茫然之色。
可若說是夢,未免太真實了一些。
道人的縹緲歹毒,天龍的猙獰磅礴,慕容的霸氣強橫…以及娘的溫柔呵護,一切歷歷就在眼前。
“不對,這不是夢,慕容一定知道什么。”
徐鳳年一個激靈,神情忽然變得激動起來,掀開被子,就往聽潮亭跑去。
“公子,公子,你還沒有洗漱更衣。”紅薯忙追了過去。
“慕容、慕容…”徐鳳年簡單的洗漱收拾一番,就“蹬蹬瞪”的爬上聽潮亭六樓。
不過等瞧見玉連城時,卻不由下意識的呼聲,放慢了腳步乃至呼吸,似是怕破壞了眼前的這幅景象。
玉連城依舊是如昨夜那般盤腿而坐,只是并沒有書籍環繞著他。
慕容梧竹則枕在玉連城腿上,微微蜷縮嬌軀,嘴角帶著絲絲甜笑,似是在酣睡中。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兩人身上,構成一幅靜謐而絕美的畫卷。
正當徐鳳年清了清嗓子,正準備開口時,玉連城卻睜開了眼睛,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輕輕挪移身子,把大腿從慕容梧竹身上抽出來,再抱起對方嬌軟的身軀,放到了旁邊準備好的一間房間中,蓋上輩子。
“我知道你要問何事。”玉連城隨意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信手翻閱著,速度很快:“你做的夢是真的。”
徐鳳年頓時激動道:“我娘還活著?”
“死了。”玉連城道。
徐鳳年頓時臉色一陣黯然,旋即又振作精神:“那昨晚的是?”
“一縷殘魂而已。”玉連城淡淡道:“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如燈滅。常人死了,魂魄盡數歸于黃泉。不過你娘是一品武夫,再加上不放心你,心存執念,故而就有殘魂留在你身邊。”
“至于昨晚的道人,喚作趙黃巢,是離陽王朝一位老祖宗。對有陸地神仙實力的高手來說,元神出竅,出游千里,入夢行兇,并非什么難事。”
這段話并不長,但信息量卻很大,徐鳳年過了好片刻時間才消化完畢。
“娘親。”
他一想到娘親就算已逝,卻依舊放心不下他,陪伴在身邊,不由心情激蕩,兩行熱淚再次滾落下來。
玉連城繼續翻看著書籍。
聽潮亭六樓書籍包羅萬象,遠非徽山問鼎閣能夠比擬,以現在修行的速度發展下去,三個月的時間,就可以晉升指玄。
再將指玄境與自身武學體系結合,他的實力必然更上一層樓。
指玄后的天象雖也有頭緒,不過卻要遭受天地考驗。換個說法,就是要渡劫。一著不慎,便可能飛灰湮滅。
而無論天象還是陸地神仙,都需要氣運加持才行。
“慕容,這次多謝你 了。若非是你,娘親的殘魂只怕就糟了那道人的毒手。”徐鳳年對玉連城一揖到地,真摯無比,俊美的面容又浮現出猙獰之意:“好個趙黃巢,老子若不宰了你,就不姓徐。”
“那你準備改姓吧。”玉連城呵呵一笑:“人家是陸地神仙,你一個紈绔世子,碾死你不比碾死一只螞蟻簡單。更何況那家伙已和我結仇,下次若再遇到他,我就要取他性命。不如你跟我姓,叫慕容鳳年,倒也很不錯。”
徐鳳年眼珠子一轉,就又向玉連城一拜,話題也是一改:“請天尊教我劍法,我要學武功。”
玉連城瞥了他一眼,問了個問題:“我憑什么要教你?”
徐鳳年笑呵呵道:“只要天尊肯教,以后北涼王府就是天尊的第二個家,要武功、要兵器、要高手,無論什么我徐鳳年都給得起。”
“滾蛋,老子沒興趣。”
玉連城懶得理會這小子。
還不待徐鳳年繼續懇求,他就又拋出了一個重磅炸彈:“想不想讓你娘活過來?”
“你說什么?”徐鳳年身軀一顫,頓時瞪大眼睛,呼吸加重,不自覺想要用手去抓對方肩膀,卻被一股無形勁力震開,向后踉蹌了幾步。
玉連城還是那一句話:“想不想讓你娘活過來?”
“想,當然想,慕容天尊,慕容大爺。只要你能讓我娘或過來,無論讓我徐鳳年上刀山,下油鍋做什么都可以。”徐鳳年又連滾帶爬的撲過來,不過這次卻不敢再碰對方了。
“好,你就照我說的做。”玉連城點了點頭,面露微笑:“先把身子轉過去。”
徐鳳年立刻轉了過去。
“好,腿不動,上半身長揖。”
徐鳳年照著玉連城的話做,心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然后,玉連城一腳就踹在了這北涼乃至離陽最出名紈绔的屁股上。
“這件事你做不來主,叫你爹來。”
在徐鳳年剛離開片刻,就有輕盈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玉連城回眸微笑:“梧竹,你醒了,今天起的真早啊。”
慕容梧竹尚有幾分睡眼惺忪,滿頭青絲瀑落而下,長過腰際。
聞言慵懶的伸了伸懶腰,捂著嘴巴打了個哈欠道:“笨桐皇,少在姐姐面前陰陽怪氣。”
實際上,昨晚慕容梧竹也是在六樓休息。
早上迷糊糊糊中看到玉連城在看書,便走過來同他打招呼說話,結果一不小心又睡著。
“姐姐現在變聰明,都知道陰陽怪氣。”玉連城一幅驚訝的表情。
“好你個桐皇…”慕容梧竹板著俏臉,拿出嚴正的一面:“今天先不給你計較,同你說一件要緊事。”
“什么事?”
慕容梧竹叉著腰道,嚴肅道:“你不能和南宮那家伙靠的太近,這樣是不對的。”
玉連城道:“什么不對。”
慕容梧竹美眸閃爍道:“前天晚上我、我都看到了”
玉連城疑惑道:“看到什么?!”
“看到了你在院子中親…親南宮仆射…”
慕容梧竹本來是想好好教訓弟弟一頓,但一提起那個“親”字,白嫩的臉蛋上立時染上一層紅暈,自己先羞澀起來。
玉連城聳了聳肩道:“你看錯了,當時我只是和他擦臉而過。”
“啊??”慕容梧竹頓時有些不知所措,還好昨晚想了一兩個時辰,立時輕啟朱唇:“但你們平時還是挨的太近了,弟弟你以前是絕不會和一個男人挨的這么近的。”
“南宮仆射雖然 俊美,但始終是個男人,我們已徹底和劍州那慕容家族劃清界限,弟弟你就是一脈單傳,我們慕容家需要你傳遞香火,你又怎能沉迷男風之中。”
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
玉連城搖了搖頭:“你誤會了。”
“哼,不要打岔,不然姐姐要生氣了,長姐為母,我今天要好好教訓你一番。”
慕容梧竹將素手叉在纖細的腰肢上,本想大發一番姐姐威嚴,但念及這是最親近的弟弟,卻又不由心中一軟,語氣也溫柔下來:“以你的武功容貌,天下女人豈不任由挑選,怎么能沉溺與男色之中。”
玉連城尚未意識到嚴重性,開了句玩笑:“天下女子雖多,若論容貌風姿,或只有姐姐你才能與南宮仆射相比。可惜啊,可惜我們是姐弟。”
慕容梧竹貝齒微咬櫻唇,面上泛起酡紅。
她忽然湊過來,略帶香甜而急促的呼吸聲打在玉連城臉上,然后櫻唇印了上來,一觸即發,然后迅速低下頭去,似乎是怕玉連城瞧見那滿是紅霞的臉龐。
“這天下何其之大,胭脂評上的美人都遠勝姐姐一籌不止,等以后姐姐就給你拐個美人回來,現在姐姐給你個獎勵,以后記得和南宮保持距離。”
雖只是蜻蜓點水,但溫軟的感覺卻讓玉連城心頭一跳。
“等等!”
見到似受不了眼前曖昧而尷尬的氣氛,就要逃之夭夭的慕容梧竹,玉連城連忙抓住她纖細的皓腕。
這種事,必須要解釋清楚。
不然就要背負龍陽之好和姐控兩個頭銜了。
慕容梧竹被抓住手腕,感覺玉連城手掌傳來的熱力,頓時嬌軀一顫。
她整個人就怯生生的站在那里,回頭望向玉連城。
“桐皇,你、你要做什么?”
嬌美清秀的面容顯露出楚楚動人的神態,扣人心弦。一雙總是溫柔而明媚的眸子里,也閃動著驚駭而羞澀的光芒,就仿佛是一只受傷的麋鹿。
叫人恨不得將這只小鹿摟在懷里,以自己所知最溫柔的言語安慰她的心。
“蠢女人,正常一點。”
玉連城毫不憐香惜玉,一下拍在慕容梧竹的頭上,后者捂著腦袋,噘著嘴,用一雙水汪汪的美眸看著前者,露出一幅受氣包的表情。
“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法不傳六耳,附耳過來。”
玉連城在慕容梧竹耳邊上細語了幾句,慕容梧竹很快露出恍然神色,同時又滿心羞意,既然南宮仆射是女扮男裝,那么先前的話也是在開玩笑。
可自己卻…
一時慕容梧竹連晶瑩的耳垂都染上紅暈,卻不愿讓玉連城看清他的想法,跺了跺腳,大發嬌嗔:“臭桐皇,這種事怎么不早說,讓人家鬧這么大的誤會。”
玉連城聳聳肩:“誰知道你這女人的想法這么奇特。而且別人以男兒身行走江湖,自然是不想讓人發現,我怎么能隨意泄密。”
“哼,不理你了。”
慕容梧竹嬌哼一聲,輕絲飄揚,轉身就走。
在將要走出大門的那一刻,又快速的返回來,繡鞋使勁踩了玉連城一腳,并罵了一聲“臭桐皇。”
這兩天她可是憂心忡忡,為唯一的親人弟弟操碎了心,想著怎么把對方扳回正軌,結果卻是這么一個烏龍結果。
“都怪南宮仆射這家伙,我去練武了。”
慕容梧竹氣呼呼的,拎起裙擺尖,決定跑下去找南宮仆射麻煩。
好好的一個絕色美人,裝什么臭男人。
腦海卻中又不由浮現起那一吻,小鹿亂 撞,白玉臉頰上的紅暈久久不曾褪去。
目送慕容梧竹的倩影消失,玉連城搖了搖頭。
他又何嘗不知道這個姐姐對他的感情。
慕容梧竹本是怠惰性子,能夠窩在被子里看一整天的話本小說,類似後世的宅男宅女。之所以不畏艱辛的習武,為的不過是想和他并肩而行。
但就算是這方世界,也不過是他沿途的一點風景。雖會駐足欣賞,卻不會永久聽留。
慕容梧竹離去不久,一陣“蹬蹬瞪”的腳步聲急促響起,急促如雨點,顯示出來者心情之激蕩。
片刻后,大柱國徐驍出現在玉連城面前,微微喘著粗氣。
這位人屠有二品小宗師境界,由此可見此時心情之激蕩。至于不學無術的徐鳳年,則是被遠遠甩在身后。
大柱國深深吸了兩口氣,逐漸恢復平靜,不過略顯顫動的聲音,卻還是暴露出他內心的浪濤波涌:“慕天尊,敢問鳳年所說的可是真的,她、她有一縷殘魂留在人間,而且你還能…”
“現在不行。”玉連城搖了搖頭。
“現在不行,所以將來…”大柱國瞬間抓住了關鍵,一雙眼睛閃爍著天星般的光芒。
“我現在實力還差了一些,等到了陸地神仙境界,大概就能千里鎖魂,搜尋到王妃剩余殘魂,然后再放入另一具身體之中,算作另類的復活吧。這件事雖沒有十成把握,但也有七八成。”
玉連城隨手取下一本書,開門見山的說道:“我不喜歡欠人情,昨晚保住王妃的殘魂,算是我進入聽潮閣的報答,我們已兩清了。而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要想讓我花大力氣救活王妃,也需要代價…”
大柱國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來。
在這一刻,富家翁的姿態一掃而空,儼然恢復了征戰沙場,令整個春秋都為之膽寒的人屠風范,仿佛揮手間就能葬送數萬生命。
“你、想、要、什、么?!”北涼王一字字道,話語雖輕,卻有著顛覆整個天下的力量。
玉連城微微一笑。
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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