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高高在上的神只,在神話敘述中,他們幾乎無所不能,上個紀元以前他們隨便留下個什么東西,放到現在,都能被稱之為神跡。
另一邊,就像是自己等人先前吃魚時所剩下的魚骨頭,被精靈們搬運丟進了這里,如果把這座峽谷比作一個巨大的垃圾桶,那么它們,就是一堆廚余垃圾。
當兩邊開始重疊,強烈的撕扯感就出現了。
不過,這一幕倒也很形象地說明,即使是在神的世界里,弱肉強食,依舊是血淋淋的本質。
都是神,拉涅達爾在秩序之神面前匍匐著大氣都不敢喘,這真的不能怪拉涅達爾太慫弱。
那個一心致力于向海神復仇的海島少年,一步步走上神位,怎么可能會是一個骨子里就卑微諂媚的人?
只是因為他清楚,在面對某些存在時,自己真的可能一個不小心,也會落到和這眼前一樣的境地。
神和神的差距,可能比人和人的差距…還要大得多。
“你早就知道這里會有這些么?”馬瓦略開口問道,“所以,才特意過來?”
卡倫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哦。”
兩個人都安靜了一會兒。
見馬瓦略沒就繼續追問,卡倫有些好奇:
“嗯?”
“怎么了?”馬瓦略反問道。
“我以為你會繼續問我一些問題。”
“你都說你不知道了。”
“然后你就信了?”
“不然呢?”
“好吧,感謝你的信任。”
“我對你的信任,就像是你要請我去你家做客一樣的真誠。”
“呵呵,我只能說你問我哪天有空來接待你,真的不好排;但如果哪天下班回家,看到你坐在我家客廳里,我是愿意親自下廚為你做晚餐的。”
馬瓦略是一個特殊的人,他的特殊源自于他的身份,他是神教的一員,卻又超脫于神教,他不具備其他人所該擁有的敏感,因為他自小到大的生存環境讓他并不需要這些敏感。
卡倫和尼奧做些什么事情時,都需要去思索如何善后好擺脫自己的嫌疑;
他不需要,他就算從光明余孽的內部會議中大大方方走出來,神教都會覺得他是去臥底的。
這是一種屬于天然上位者的…從容。
他只知道一件事,卡倫來神殿是因一場意外,李斯特吃魚是一場意外,兩個意外之下所發生的事情就不是卡倫所能謀劃和設計的,所以他會很自然地歸結于是卡倫的運氣和機遇。
另外,爺爺臨終前別人看不出來,但他能感受到爺爺最后開著門同大祭祀與執鞭人的交流鋪墊,到底是為了誰。
卡倫,是他爺爺看好的人啊。
當然,無法排除的一點影響就是,他本身對卡倫有好感。
整天和那些老頭子老太婆混在一起能有什么意思,一直被奉承為大人連家人都不配擁有又有什么意思?
他很享受卡倫這種平等對待,這種拿他當朋友的感覺。
只不過,馬瓦略不知道的是,一定程度上,卡倫和他平等的原因是…他們兩個可能從家世到個人傳承等方面來說,真的是平等的。
“你知道這里么?”卡倫問道。
“不知道,我只繼承了馬切蒂尼大人很少的一部分記憶,而且…”馬瓦略戳了戳自己的額頭,“我翻閱了歷史上很多關于‘大人’傳承者,在外教的說法里應該是神子的記載,也接觸過當代的一些神子,我發現我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你猜猜是什么?”
卡倫回答道:“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不知道。”
這是一句廢話,但馬瓦略卻笑著點了點頭:
“對的,很準確。”
說得直白一點,這些神子就是工具人,就像是馬瓦略,可以調動戰爭之鐮的力量,也能領悟貫通很多其他的戰爭器具和術法的原理,反正就是,他能有正經事干,神教也會在他成長完成之后,給予這方面的配合,讓他為神教的發展和維系發揮出自己的作用。
但那個時代的秘辛,神和神之間的關系,這些記憶,他們繼承的非常之少,甚至可以說是幾乎沒有。
這也很好理解,神子的誕生肯定有神教力量的配合,不可能是隨機抽取,否則也不會抽取到泰希森的孫子頭上,至少政審是要絕對過關的。
其次就是,讓你接受傳承是讓你來發揮作用的,不是讓你帶著那些雜七雜八的“秘密”下來挑撥離間掀起大桉否定路線的。
神教內這么多系統部門還有家族,真要是被你翻出以前的秘辛仇怨,那讓這些系統現在的職員和家族后人還怎么相處,要不要為自家系統創始人和自家先祖報一下上個紀元的仇怨?
或者根據現在的內部或者外部情況所制定的政策,哪個神子直接站出來說哪位大人曾在一場秘密會議中說過絕對不允許這么干,那現在的神教高層要怎么辦?
世俗中的國家和王國還常常出現‘先祖的法度不能變’的聲音,神教這邊是真能讓“先祖”開口說話的。
現任大祭司為什么能一改先前拉斯瑪在位時的低調,對下收攏權力,對上壓制神殿,很大一個原因不就是傳聞他是提拉努斯大人的傳承者么?
就算是神殿也得避開他的鋒芒不敢和他起正面沖突,因為根本就站不住法理,畢竟這個秩序神教就是在“他”手里創建的。
誰能比他更懂秩序神教?
“下去看看?”卡倫建議道,“我覺得這里的封印肯定布置得很好,下去看看應該沒問題。”
既然來了,不下去仔細看看,總是一種遺憾;
如果是以往,尼奧提出這樣的一種冒險建議,卡倫應該是充當拒絕的那個角色,但現在,卡倫相信秩序神教,如果這里不穩定不安全,也不會把這里安置在神殿中。
“好,但要小心點。”
“那當然。”
卡倫身后長出了翅膀,馬瓦略腳下出現了一道黑色星芒,兩個人一起向峽谷中央飛去。
一邊飛行一邊欣賞,即使是卡倫,此時心里也有一種滿滿的禁忌快感。
馬瓦略開口道:“他們,很干凈。”
“是的,很干凈。”
卡倫附和了一聲,應該是被啃得很干凈。
但也是真浪費啊,皮肉吃掉了,骨頭就這么丟了?
卡倫覺得如果是自己的話,肯定會把這些骨頭拿出來熬湯,一遍不過癮,起碼得熬上三遍;
然后再把骨頭磨成粉配著黑芝麻泡水喝,就當補鈣了。
但換個角度來思考,可能也是因為當時條件太好了,所以懶得啃骨頭?
當然,也有另一個可能,這些骨頭的存在,是有它的價值的。
腦海中想著這些,卡倫正好飛過一顆巨大的頭顱,那黑黢黢的眼眶深處,似乎有某種意識也投射了出來。
“小心!”
馬瓦略馬上向卡倫飛去,但沒等他靠近卡倫,卡倫就主動向后飛了一段距離,這讓馬瓦略微微有些驚訝。
卡倫感慨道:“神就算是死了,也死不干凈啊。”
“是的,他們是死了,但他們卻還是存在著的。”馬瓦略指了指那些巨大骸骨身上的一些紋路,“這些,應該是神教的人布置下的封印,可能每隔個幾百年就會加固一次。”
“上個紀元沒有處理好,留給了后人頭疼?”
“也有可能是不舍得,我接觸過一些你無法接觸的神教秘辛,在某些方面來說,我們神教比你想象中要更激進大膽得多。”
“能有多激進?”
“不能說。”
“總不可能留著這些骸骨,想著要研究如何蘇醒‘神只’吧?”
馬瓦略瞇了瞇眼。
卡倫愣了一下,驚訝地問道:“真的?”
“不能說。”
卡倫身形開始下降,他打算去峽谷底部看一看,馬瓦略則一直跟著他,看起來像是倆小孩一起在下水道里探險。
這里,每一尊神只的高度都和卡倫在輪回之門里看見的瑞麗爾薩軀體差不多,只不過因為只剩下白骨,沒有其他可提供身份辨識度的東西,所以卡倫也不知道他們具體到底是哪一尊神。
但在快要觸底的一個位置,卡倫看見了一座座巨大的鐘,這些鐘都懸浮著,沒有時間刻度,卻有擺錘在緩緩地擺動。
越是靠近它,你的內心就會越平和,因為它正在將一切負面進行吸收。
一座座大鐘的下面,還有上千個由旗子組成的圓圈,圓圈中間有一座祭臺,祭臺上供奉著正在燃燒的秩序之火。
下方峽谷兩側巖壁上,有數不清的陣法,只不過一直處于靜默狀態,并未被開啟。
馬瓦略看到這些后,抿了抿嘴唇。
卡倫開口道:“還真是…蘇醒者的待遇。”
霍芬先生的陣法筆記里,就有相關的描述。
“你對第一騎士團很了解?”馬瓦略問道。
“我對陣法很了解。”卡倫解釋道,“神教這是真把這些神的骸骨,當作被蘇醒的對象啊,但這些,還能蘇醒么?”
“不,這是在溫養。”
“溫養?”
“你說的確實是對的,第一騎士團里也會采取這樣的方式對遺體進行保存,盡可能地滋養著遺體內留下的靈性力量。
用在這里,方式是一樣的,但目的并不一樣。”
卡倫明白了過來,問道:“是為了保證食物不變質?”
馬瓦略似乎對卡倫的這種極具跳脫性的思維有些不適應,但還是點頭道:“是的,因為一旦他們變質…會很麻煩,因為神,是…”
馬瓦略停住了。
卡倫接話道:“最大的污染源。”
馬瓦略有些哭笑不得道:“你對我這么信任,讓我都有些感動。”
“我在輪回之門的試練里,見過瑞麗爾薩,說實話,她的形象顛覆了我對神的認知。”<huba.
“事實上,瑞麗爾薩已經不算是神了,她只是神留下的一具軀殼,這里的這些,也不算是神了,在他們身上,我根本就察覺不到神性。”
“嗯,是的。”
這么多具龐大的骸骨,但在價值上來說,和卡倫吸收的那根暗月女神的骨骼根本就沒有可比性,因為自己吸收的暗月之骨上,是殘留著神性的。
“你覺得這些是什么?”馬瓦略問道,“都是被安卡拉吃掉的么?”
卡倫回答道:“你知道么,孩子可能會挑食,但一般父母是不會挑食的。”
“有關系?”
“因為父母買回家的食物,都是自己想要和喜歡吃的。”
馬瓦略沉默了。
卡倫知道這些神只,確實是安卡拉吃的,但實質上,還是秩序之神吃的。
自己的爺爺一直認為秩序之神處于饑餓之中,這些,就是最好的例證。
神殿一直自詡是距離神最近的地方,那么,一般人觸手可及的地方通常會放著什么呢?
目光繼續環視四周,卡倫覺得就算不對這里進行什么開發研究和實驗,當真的有需要時比如開戰時,將這些神的骸骨丟到敵對神教那里去,就能起到十分可怕的效果了。
卡倫閉上了眼,嘗試在這里感受一下,忽然間,他心里感知到了一股微弱的牽引,不,不是一股,是好多股。
背后化作翅膀的千魅開始發出提示,它很癢,這是因為它這種形態下是和秩序鎖鏈融為一體的,并不是它癢,而是秩序鎖鏈感知到了一群微弱的召喚。
卡倫不禁聯想起自己當初曾“蘇醒”洛雅的情景,那是自己第一次嘗試進行超出常理性的“蘇醒”,因為洛雅并沒有身體,自己只是將她散落在那些可憐女孩身上的意識重新收集了起來。
睜開眼,卡倫目光里流露出一抹凝重;
這里即使被秩序神教封存得這么好,這些看似十分干凈像是一座座凋塑的神只骸骨深處,其實一直隱藏著暗流,而且極為洶涌。
他們,不,應該是“他們”,一直在盼望著“蘇醒”啊。
這兒其實就是一塊沼氣池,如果給它加上一點火星…
卡倫不禁在心里自我調侃著:
爺爺,下次你炸神殿時,帶上我吧。
就在這時,馬瓦略忽然抬起頭看向上方,說道:“有意識在探查這里,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卡倫很是意外道:“我們被發現了?”
“有些‘目光’和‘感知’,是不需要具體緣由的,應該是我們現在進入到這里,被認為是一種威脅,自動觸發了某個神器的運轉,它的波動被戰爭之鐮感應到了,然后傳遞給了我。”
拉斯瑪也說過一樣的話,所以他在明克街只能看看報紙,不能對外發出訊息。
這里是神殿,上方星星里不是住著神殿長老就是供奉著神器,第六感顯靈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馬瓦略驚呼:“是警示之鐘,上一次它運轉還是半年前,然后神殿就被炸了,它快要鎖定這里了,我嘗試用戰爭之鐮對它進行拖延。”
聽到這個,卡倫心里不由得有了一點心虛,難道是自己剛剛心里的玩笑話引起的?
卡倫和馬瓦略一同飛出了峽谷,離開了瘴氣覆蓋的范圍,再迅速離開了密林。
普洱和李斯特都躺在草地上,挺著肚皮,顯然,他們吃得很滿足。
卡倫出現后,馬上將普洱抱起,馬瓦略則伸手將李斯特提起,然后一齊向傳送法陣的位置飛去。
到達傳送法陣位置時,馬瓦略打了個響指,法陣啟動,眾人迅速回到了最開始的位置。
到了這會兒,李斯特才問道:“被發現了?”
馬瓦略點了點頭,道:“嗯。”
李斯特忙一拍大腿:“不行,我東西忘記收拾帶回來了!”
馬瓦略回答道:“不用了。”
“那豈不是就留下了證據…”
“肯定是需要留下證據的。”
李斯特的面部表情僵了一下,隨即哭喪著臉道:“不,馬瓦略大人,您不能這樣。”
馬瓦略看向李斯特,說道:“過幾年我會被安排到一個研究部門里擔任副職,到時候我以研究的名義把你再調回來。”
“可是,大人…”
“不管你是否愿意一個人承擔擅入禁區的責任,我都不可能和你一樣一起被發配的,這一點,你很清楚。
到時候我依舊留在神殿,然后我倒要看看,誰敢拂逆我的面子來幫你運作,或者,你可能就永遠回不來了,也不用回來了?”
李斯特張了張嘴,然后用力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大人,嗚嗚嗚嗚…”
馬瓦略安慰道:“好了,別哭了,就當出去度假了。”
“不是,大人,我是后悔給你們留下的魚湯,早知道我該喝光它的,現在浪費了。”
老懷特提著一個大行李箱,站在神殿內的傳送臺前,手里拿著一張票據,內心無比凄涼。
自己只不過是多看了一眼那個封印,就面臨著被發配的結局,這其實都是石頭剪刀布的結果,現在讓自己重新選,他寧愿去檢查那條龍的意識哪怕被噼得冒煙。
這時,老懷特看見李斯特拿著東西向這里走來,一時間,心里一暖,老淚盈眶。
“我真的沒想到,現在他們都躲著我的時候,你居然還會來主動送我。
老伙計,我為我以前和你鬧的那些矛盾向你表達最真摯的歉意,我錯了,可惜,我可能沒有機會來彌補以前我對你造成的傷害了。
你人能來送我我已經萬分感激了,東西我就不要了,你自己留著吧。”
李斯特:“…”
“老伙計,再見了,希望有生之年我們還能再見,我會給你寫信的,真的。
好了,你不要再送了,我的傳送法陣就在前面,馬上就要開啟了,送到這里就可以了,我的老伙計,你還有什么話想要對我說么?請快點說,快來不及了。”
“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