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龍與石蛟團成的巨型石球徑直落下,砸中河谷,霎時間巨響震天,勐烈氣浪席卷山凹,推動泥沙、河水、碎石迸濺飛射。
茫茫塵埃于河谷中升騰揚起,卷起的狂風吸攝周圍山火,最終化為洶洶燃燒的通天煙柱。
崔逸仙俯沖落在亂石堆上,奚陽羽在旁緩緩降下,他臉色慘然,握著霞山山君印的那條手臂完全扭曲折斷,褶皺皮膚下刺出帶著筋膜的骨茬,汩汩噴著鮮血。
喀拉喀拉——
煙塵中傳來密集的嘈雜聲響,只見蒼龍掙扎扭動,車輪大小的龍眼透過石蛟縫隙,死死盯著河邊二人。
崔逸仙的眼角余光掃到同伴手臂,出聲提醒道:“你的手。”
“無礙。”
奚陽羽從牙縫里艱難擠出字句,“接劍。”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繼續擰動臂膀,旋轉山君印章。
骨刺在蠻力作用下折斷破裂,鮮血噴涌而出,過度拉伸的皮膚如布帛般撕開。
相應的,山君印章綻放閃耀光亮,河谷兩側的山體陡然坍塌,千萬鈞巖石結為板塊,呈現劍型輪廓。
崔逸仙勐地伸手,隔空虛握住劍柄,沿著山坡方向重重摜下。
隆隆——
山巖砸落,轟入河床,激起漫天塵土。接著,是第二劍、第三劍...
以霞山山巖構成的巨劍插滿河谷,其位置看似雜亂無章,卻相互勾連。
劍柄、劍格、劍身彼此穿插交錯,徹底蓋住河間谷地,既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羅網,也像一座厚重墳包。
待到劍陣筑成,河谷兩側峰巒已經被完全削平,徒留光禿禿的灰白平頂。
“吼——”
被壓在厚厚巖層下方的蒼龍兀自怒吼咆孝,天穹中不斷有雷霆噼落,崩碎亂石。
但相對于整座劍陣,不過一毛之于九牛。
“嗬,嗬...”
倚靠樹木站立的奚陽羽似破風箱般粗重喘息著,噴血的手臂不斷顫抖,再也握不住山君印章,失手墜地。
崔逸仙撿起印章,看著同伴緊咬牙關,釋放念力,“卡察”一聲將斷手掰回原位,然后潦草粗暴地接上血管。
至于散落在皮膚 “二位司業好手段。”
劍陣深處,隱約傳來李善的嘆息聲,“以山為陣,谷為底,劍為籠,借天時地利行囚龍之舉。”
奚陽羽喘了口粗氣,站直身子,漠然道:“只是可惜了這片山景。”
“是啊。”
李善悵然一嘆,停頓片刻,試探道:“太子還在我手上。”
這回奚陽羽連回答的心情都欠奉。且不說太子本人愿不愿意舍身報國,都到這份上了,再死個皇嗣也不影響大局。
至于眼下,只要壓制住蒼龍,再撐過一刻鐘的時間即可...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對。
不安預感莫名升起,奚陽羽陡然睜大雙眼,掃視山谷。
呼嘯山風從劍陣中的縫隙刮過,發出千萬鬼哭般的嗚咽聲。夜空被燎天山火照得通亮,也許是被熱浪激發,那片厚重云層終于下起雨來。
一切盡在掌握,察覺不出什么異常。
除了...水位。
河谷被劍陣堵塞,溪水斷絕,露出河床底部的嶙峋石塊。大量魚蝦躺在星星點點的水洼當中,掙扎跳躍。
劍陣中存在著諸多縫隙,足以讓上游的溪水滲過。何況已經下起了雨,下游水位不應該下降得這么快才對...
奚陽羽臉色驟變,剛要出聲提醒,就看見前方異變陡生。
雨水與自上游截流的溪水,宛如擁有生命一般,沿著劍陣內部的石縫向上急速攀爬。
興云布雨本就是龍族天性,駕馭水流就像人吃飯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待到整座石棺被浸濕的瞬間,
爆裂雷霆貫穿天地,直落在劍陣頂端。
無數條雷蟒電蛇鉆入山巖縫隙,在河水匯聚處釋放全部能量,頃刻間蒸發周遭水滴,生成密密麻麻的蒸汽空泡。
空泡急劇膨脹,擠壓周圍水流,形成疾速擴張的激波,自內而外擠壓著山巖。
卡啦卡啦——
石林劍陣先是向內坍塌了一陣,隨后勐地脹起!
萬鈞碎石炸裂開來,被夾雜著電光的熾熱水流推升至百米高空,再墜回地面,冒著輕煙。
劍陣破了一個大洞,洞中的石蛟一動不動,仿佛陷入僵死。其體表覆蓋的藤蔓植株一根接著一根,飛快崩斷。直至徹底解體。
“吼!”
石棺深處再次響起龍吼,在奚陽羽目眥欲裂的注視下,蒼龍騰空而起,載著李善懸于夜空當中。
“老天,老天也在幫我們吶!”
趴在龍背上的武貴妃伸出手去,接著天空中落下的磅礴雨點,狂亂大笑著。
一旁被牢牢困住的太子李嗣閉上雙眼,不去看也不去聽。
強行脫困并非沒有代價,蒼龍主動引雷,讓雷霆穿過山長符箓的防護,破開劍陣的同時自己也被炸得遍體鱗傷,皮開肉綻。
龍血淋漓淌下,落在山火之中,則激起滾滾熱浪;落在綠蔭草木之中,則令植株開花結果,散發濃郁草木香氣。
所幸,湛泉之水效果猶在,蒼龍身上的傷勢逐漸愈合恢復,整條龍軀仍在生長。
“走吧。”
李善注意到龍須已經開始泛白,眼底滿是苦澀。他伸手輕輕地拍了拍龍首,驅動蒼龍繼續西行。
越過霞山,學宮近在遲尺。
原本安靜祥和的校園此時燈火通明,林蔭道路上看不見半個人影,取而代之的,是縈繞于空氣中的一道道漣漪。
禁制,茫茫多的陣法禁制遍布于學宮的每一個角落。
路邊的木椅石燈,垂云湖畔的楊柳,園林中的假山,乃至習武場里的旗桿,
平時校園里習以為常的老舊物件,此刻都散發著氣機,千絲萬縷,彼此勾連,共同鑄成一環套一環的大陣。
難怪幾年前昭冥大鬧長安城,公然在鎮撫司劫獄的時候,都沒想過闖入學宮。
如此壯觀磅礴的陣法,就算越過了燭霄境界的大修行者親至,恐怕也得飲恨當場,
李善再次撫了撫龍首,鼓勵逡巡不前的蒼龍繼續前探,直至越過那層無形界限。
就是現在!
隱藏在后山林中的算學博士朝文遠看準時機,勐地揮下一面小旗,
千百道冰冷殺機如同海嘯一般瞬間籠向蒼龍,天地間所有光線為之一暗。
龍屬的童孔驟然收縮,李善也本能地撫向脖頸。
好在,無事發生。
山長符箓撐起的屏障依舊佇立,遍布學宮的無數重禁制檢測到熟悉氣息,猶豫著、遲疑著緩緩消退。
“失敗了。”
朝文遠臉色蒼白地回首望向同僚,無奈苦笑。周圍站著的監學部帷帽身影們,也沉默不語。
學宮中埋藏的禁制經過數百年積累迭代,堪稱天下一絕。就算面對臨淵境的修士也有信心將其設計坑殺。
但這么大規模的陣法,只有山長有權限操控。
連玄霄去世得太過倉促,本就沒有做好交接,陳丹丘又匆匆閉關,此時朝文遠趕鴨子上架,僅能喚醒大陣中的冰山一角。
面對同樣攜帶著山長氣息的防護符箓,大陣就如同看門犬在半夢半醒之際,聞到熟悉的主人氣味,又昏昏沉沉重新睡了回去。
“現在怎么辦?”
“涼拌。”
草藥學博士孫溥一攤雙手,說道:“再怎么樣也得斗上一斗。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條龍闖過來吧?”
眾人視線不約而同地掃向后方,那塊刻著永鎮山河符箓的巨石,靜靜佇立在陣法之中,與后山融為一體。依靠著學宮地下浩瀚的靈脈,持續運轉,守護著萬里山河。
學宮之存亡,國家之興廢,億兆百姓之命運,都系在這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上。
還真是...難以言說。
視線挪回,音律學博士仲秦點頭道:“學生都安頓好前去避難了,倒是能放開手腳。”
一旁的韋善駿卻是一陣苦笑,“沒想到我教了大半輩子的百獸學,第一次親眼看見活著的龍屬,會是在這種時候。”
“別啰嗦了。他看到我們了,一起上吧。”
丹青博士杜琴音搖了搖頭,朝著天空甩出數張畫紙。
她學的是以畫入符、以符入道。畫紙在半空中自燃解體,化為水墨顏色的飛鳳、麒麟、仙鶴,撞向蒼龍。
其他博士也紛紛出手,仲秦跪在地上,將古箏放平,撩動琴弦,奏響肅殺之聲;
孫溥伸手拍了拍幾棵特定古木,催發起茫茫多的落葉飛花,射向高空;
曾經的師徒此刻刀兵相向,李善深吸了一口氣,一手握著龍角,一手朝前方重重揮下。
雷霆從天而降,耀眼白光撕開黑夜,震散暴雨。
以落雷點為中心,方圓百丈的樹木紛紛折斷、倒伏、碳化。
一眾博士們橫飛出去,剩下數人與監學部的幾個帷帽身影,勉強站在原地,攔在山石前方。或是祭起防護符箓,或是升起飛劍念器,拱衛著那塊石頭。
休——
數道破空聲由遠及近,崔逸仙與奚陽羽也已趕來。
快沒時間了,再來!
李善再揮手臂,蒼龍同步揮下龍爪,降下雷霆,將剩余幾人盡數噼飛。
不斷透支潛力之下,湛泉之水的副作用終于顯現,蒼龍的龍須徹底染白,龍鱗也漸趨干癟,壽命動輒千百年的龍屬竟然呈現出了蒼老態勢。
好在,目標近在眼前。
“攔住他!”
崔逸仙急速俯沖而來,霞山山君印對后山無效,倉促間他只來得及拔劍折斷周邊林木,再由奚陽羽釋放念力,擲向蒼龍,力圖拖延那么一瞬。
但,區區凡木毫無用處,蒼龍硬頂著棵棵巨木不斷前進,體表竄動的電流將那些參天大樹燃為焦炭,碾為齏粉。
直至與山石,拉近至一爪距離。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
被天雷余波掃中、五臟滾燙氣海沸騰的朝文遠躺在地上,心緒和其他人一樣,被絕望所填滿。直至眼角余光看見了,夜空中那一道仍在俯沖而來的身影。
恍若黑色流星一般,李昂在千鈞一發之際,破空落下,攔在蒼龍身前。
他的嘴唇干枯,面容憔悴,凌亂發絲下目光疲憊,渾身衣衫早已被血水染紅,掛著碎肉與骨末。
不作任何解釋,他倒持龍隕長槍,在所有人的愕然目光中,直刺自己心口。
無往不利的槍刃沒能貫穿胸膛,并不是墨絲護體,而是...
嗡——
無形漣漪四散開來,在李昂身邊形成了一層屏障。
與蒼龍同宗同源的屏障。
兩者接觸、融合,宛如兩顆氣泡相遇、交融。最終合為一體。
“他日之因,今日之果。”
李昂目光悵然,他張開手掌,掌心靜靜躺著一塊墨玉玉佩——當年初入學宮時,山長所贈的玉佩。
這塊玉原本應在廬州客棧里消耗掉,卻因夢貘作祟,倒果為因,保留了下來。直至此時派上用場。
造化弄人。
李昂收起玉佩,踩踏著松軟落葉,拔地而起,一頭撞向龍首。ap;ap;lt;tercssap;t;clearap;t;ap;ap;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