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太后娘娘賜宴,群臣們都那么興奮了,誰不想把肚子填飽了再回家?
況且,廊下設宴,也算是南朝的一個風俗了。
在占地并不算大的大殿廊下小屋里,各位朝廷大員擠在一起,捧著熱乎乎的飯菜,還有湯羹,一邊用飯,一邊觀察局勢,一邊交流情報,順便再擠兌一下不合群的大臣,絕對是樂事一件。
唯一的遺憾或許在于,如今大殿上的皇帝陛下,無法親臨現場與群臣同樂。
這也是個朝廷上的規矩了,一般皇帝賜宴之后,群臣會在小太監們的帶領下,來到廊下小殿入座,當然了,大臣們來到這里是為了吃飯的,氣氛自然也會輕松的多,沒有朝堂上需要嚴守諸多的規矩。
甚至可以打破官職的限制,相熟的大臣們三五成群的湊在一堆,也沒有人會說三道四。
飯菜端上來,伴著徐徐的熱氣,殿堂之中的氣氛也越來越輕松,熱烈。
等到大家伙解決了肚皮的保障問題之后,過一段時間,皇帝陛下就會繞到廊下,走進小殿和大臣們坐在一起,端起飯碗,君臣同樂。
這也算是促進君臣和諧的一種活動了,一般來講,效果都很不錯。
只要是皇帝陛下腦子正常,有一定的朝堂經驗,這種小活動其實并不難把握,還能在大臣那里博得一個美名。
但是,現在,賜宴是有了,皇帝陛下卻還在吃奶,無法親臨現場,白白浪費了一次機會,實在是可惜。
要是太后娘娘也能蒞臨就好了!
太后娘娘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可惜啊,現在的朝廷能允許她出現在珠簾后面都已經是很開明了,還想和大臣們坐在一起吃飯,簡直是做夢!
這就是女子的悲哀啊!
明明掌管著朝廷,但是,也只是名義上的,這些口口聲聲大晉天下,要為大晉誓死效力的大臣,他們效忠的還是司馬家。
雖然事情都是王貞英在管理,但是,這些大臣也沒有一個是屬于她的。
這就可以拉出唯一的女皇帝武媚娘來對比一下,如果是武媚娘賜宴,那么現在的廊下該是什么樣的景象?
必定是陛下武媚娘坐在御座上,目視的下方群臣畢集,他們一邊吃飯,一邊恭頌皇帝陛下圣明。
若是武媚娘心情好,還可以和他們開幾個玩笑,說一說當年和太宗皇帝之間的趣事。
這種事情,當然只能皇帝陛下自己來說,大臣們若是多嘴,那就是嫌自己的命太長了。
廊下宴很敏感,王貞英宣布之后,王謐立刻就有了這種預感。
在群臣們異樣的眼神當中,王謐和王珣居然聯袂走出了大殿,看到他們兩個一起,王恭大驚。
這是什么情況?
他們兩個怎么和好了?
殷仲堪也從他們身邊走過,表情平靜,似乎對這一切早有察覺。
王謐倒是無所謂,王珣自愿靠攏過來,對于他來說也算是好事一件,況且,除了王珣,老朋友也沒有拋棄他。
幾人落座,他便很自然的將王珣介紹給了何氏兄弟。
對于大何,小何來說,王珣還很陌生,以往雖然在城里也見過幾次,但是,在他們的眼中,王珣是妥妥的高嶺之花。
凡人勿近。
現在能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兩兄弟也是興奮的不行,一下就把王珣的手給拉住了。
這兩個人,能不能行了?
這可是大晉朝,不興握手這一套。
王謐很無語,王珣倒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還順著兩個人的話題攀談了下去。
什么我們廬江的好風景,好山好水好吃食之類的,這些話題也都是王珣感興趣的,一邊是何氏兄弟,一邊是王珣,王謐被夾在中間,就這樣看著他們熱鬧的開聊。
幸虧是何氏兄弟啊,如果是劉裕他們這些殺伐果斷的將軍在這里,恐怕就要冷場了。
攀交情這種事情,劉裕是做不來的,而王珣,看到殺氣騰騰的他們,估計也會不敢說話。
而何氏兄弟呢,雖然一直都生長在稍微偏遠些的廬江一地,但是,他們終歸也是大家族里出來的。
什么琴棋書畫,山水田園,那些建康城士人追逐的玩意,他們兄弟也都是了解的。
平時雖然看不出來,但只要是坐下來展開話題就會發現,大家還是很有共同語言的。
廊下小殿當中,此時的氣氛還是比較熱烈的,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這不過是一時的假象。
有王恭和王謐這一對宿命冤家在,要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就會吵起來。
成功阻攔了獻俘儀式的王恭,算是扳回了一局,而王謐這邊呢?
就真的忍了?
要知道,這一次獻俘儀式,對于王謐本人來說,也算是意義非凡。這可是他這位從鄴城凱旋而歸的大將軍大出風頭的絕好機會,是獨屬于他一個人的舞臺。
此前,王恭雖然也帶領著一部分朝廷大臣到城門口去設宴迎接他了,如果那場儀式辦的足夠像樣,可能王謐就不會再這樣折騰了。
但是,誰讓被攪合了呢?
這樣一個出風頭的好機會,居然被王恭王貞英兩兄妹徹底給破壞了,王謐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的。
廊下宴的參與眾人,一人心里都有一個心思,每個心思都有些微的不同。
但是,這些心思匯聚的主流方向,還是王恭和王謐兩人。
朝臣們的眼神,大多在他們兩個身上打轉,不停的猜測他們的想法,他們會以什么樣的方式開啟新一輪的戰爭。
“王法護,你怎么跑到那邊去了?”
“自家的靠山來了,就拋下我們這些老朋友了?”
來了來了!
一瞬之間,不大的飯堂里,所有人幾乎都在同一時間停止了手上的活動,眼神齊刷刷的向著那個聲音的來源奔去。
而這一位首開義舉,挑起戰爭的男子,正是殷仲堪!
不是他也不行了。
兩邊對壘,不可能主將先跳出來,必須有幾個幫腔的,先來對抗幾局。如果王國寶之類的還在,這種事情也輪不到殷仲堪出手。
國寶早就端著酒杯,陰陽過去了。
可惜啊!
能夠攪動風云的妖孽,都折了,只能殷仲堪來擔當這樣的大任了。
聞聽此言,王謐照吃不誤,頭也沒抬,可以說,在這個小屋當中,目前還有心情吃飯,還能吃的下去的人,大約就只剩下他一個了。
這個問題,本來也是拋給王珣的。
而他將如何回答,這也不是王謐能管理的事情,就連他自己也對這件事感到好奇哩。
到底是哪一股妖風把王珣給吹到他這邊來的?
王珣能夠棄暗投明,王謐當然很高興,但是,這也轉變的太快了,太堅決了。
以至于王謐都有點懷疑他的動機。
王謐的身邊,兇狠對視的兩人,正是王珣和殷仲堪。
這種事情,大約都是你知我知的范疇,殷仲堪當然知道王珣心中所想,而王珣呢,也知道,這個時候挑起此事,就是故意等著吵架的。
他會如何回答?
不會就此和王恭分道揚鑣吧!
這樣王恭的實力就會更弱一點,看來,還是該盡早投奔王稚遠才是。一些大臣自從進入朝堂的那一天起,就是墻頭草屬性。
剛剛見王恭的形勢好,就想扒上王恭的大腿,這一會看王稚遠這邊好像幫手更多,就迅速調轉船頭。
這樣轉來轉去,也不怕變成小陀螺。
“公公,可有湯羹?”
“這邊還差幾碗。”
人人都注視著王珣下一步的行動,他卻好像沒事人一般起身找到了布菜的公公。
專門掌管宮廷飲食的光祿寺這邊,做飯的都是正常的大廚師,但出來傳菜的卻不一定是他們。
很多小太監也會幫忙,那被王珣點到名的公公,愣了一愣,連忙應承,下去布置。
他這邊原本也在吃瓜之列,還在等著下一步局勢的發展,卻沒想到,吃瓜吃到了自己身上。
沒過一會,小太監就帶領著一隊人回來了,這一趟,不只是拿來了湯羹,就連牙簽都準備好了。
小太監們穿梭在個個桌案之間,又是布菜,又是分發牙簽,這樣一忙活,殿堂之中頓時就熱鬧起來,因為殷仲堪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而驟然緊張起來的空氣,一掃而光。
有了這些小太監在中間忙活,王珣便也樂的坐下享受,就在他的對面,一群人包圍之下,殷仲堪都氣死了。
不言不語,轉移話題,居然來這手!
“王法護,你說話!”
“說話!”
“仲堪,算了。”
殷仲堪這邊都快跳起來了,眼看著就要越過桌案,向著王珣奔過來,仲堪可不是一般人,那是帶過兵的,真的練家子出身,而王珣呢?
別開玩笑了!
那雙手,價值千金,可是用來寫字的,刀槍劍戟那種硬家伙,從來都沒有碰過。
這要是一拳下去,王珣估計就升天了。
卻在這時,一直悶著不做聲,卻臉色陰沉的王恭,卻攔住了崩潰邊緣的殷仲堪。
而那挑釁的眼神,卻獻給了王謐。
你小子,居然把我的人就這樣輕易的勾搭走了!
可惡!
此刻的王恭,最在意的不是王謐的功勞超過自己,也不是王謐的本事比自己大。
他只是憤恨,為什么好朋友也會被王謐搶走?
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真正的友情?
還是騙子遍地?
王恭似乎忘記了一點,王珣是瑯琊王氏的人,王謐也是瑯琊王氏的人,人家本來就是一家。
如今,王謐勢大,聯合在一起本就是很正常的,反倒是當初王珣丟下自家人和王恭結成一黨,算是個反叛到底行為。
現在不過是回歸正軌而已。
王恭不愿意追究,這一場宴席也就算是可以順利進行下去了。殷仲堪憤憤不平,筷子一扔連飯也不吃了。
而同一時間,王恭卻和郗恢交換了一個眼神。
并且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郗恢居然也在場嗎?
他居然還能忍得住,沒發火?
這也太不符合郗恢的性格了,殷仲堪都坐不住了,要是以前,他早就跳起來噴唾沫了。
郗恢的沉默和王恭的隱忍足以說明,一切還另有隱情。
而這一切,他們居然都瞞著殷仲堪,弄得老殷下朝之后怒氣還都沒消散。
幾個人干脆一同回了王府,反正,都已經在朝堂上鬧開了,幾個人的關系也算是公開化了。
朝野上下還有不知道王恭和王謐是仇敵的人嗎?
你有你的小團體,我也有自己的小圈子,沒有什么需要隱瞞的了,要說閑話,就讓他們說去吧!
“阿寧,你剛才為什么攔著我?”幾人落座,殷仲堪就摔了茶杯,根本不想忍。
王恭和郗恢連連嘆氣,尤其是郗恢,幾人當中,原本暴脾氣的是他,時常控制不住情緒。
而殷仲堪呢,作為比較擅長陰謀詭計之人,一向是情緒很穩定的,這一次,卻完全都反過來了。
殷仲堪在罵娘,而郗恢卻一直都在勸他。
“我當然要攔著你,實在是那樣的爭吵完全沒有必要,我們要看長遠。”
“而且,你不覺得,王珣現在就和王謐走到一起,是好事嗎?”
“還好?”
“好在哪里?”殷仲堪是氣瘋了,就連以往特別好使的腦袋瓜都鈍了。
王恭不想多說話,拋給了郗恢一個眼神,郗恢立刻接替了任務。
“當然是提前暴露了,你想想看,王珣與我們也算是多年的朋友了,就算是王謐有了勢力,我們也沒有懷疑過他,還以為他和我們是一條心。”
“可現在看來,其實他早就包藏禍心,說不定當初投奔我們,也是早有預謀。”
“現在我們還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他就提前暴露了,我們也就會防范著他,有任何消息都不會透露給他,這不是保護了我們自己?”
“如若不然,等到我們這邊開始行動了,他還在我們這邊暗中觀察,把我們的消息都透露給王謐,這個時候我們再發現,那才叫徹底完了哩。”
難得郗恢平心靜氣的講了這么一堆,殷仲堪也漸漸的理解了一些,兩人談話的時候,王恭一直都很沉默,顯然,他對郗恢會說什么話,也很清楚。
該不會…
“最近我們有行動?”他終于抓住了重點。
郗恢哈哈大笑,王恭也露出了老狐貍的笑容,只有可憐的殷仲堪,被他們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