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謐是個有情義且理智的人,很明顯,他期望謝幼度能多撐一段時間,也并不全是為了謝明慧著想。
實際上,謝玄的存活與否,對他個人,乃至整個謝家都是一個關鍵。
一直以來,北府兵長期掌控在謝玄手中,他在軍中威望極高,而在朝廷上也享有盛譽。
朝廷上的大臣們,大多是敬重謝玄的,只因為,他能征善戰,卻又沒有達到頂級。
他是世家子弟,懂得他們世家平衡的那一套理論,玩的很熘。
或許很多人會有一個疑問,謝玄也是善戰之將,王謐也是個常勝將軍,為什么大臣們能夠容忍謝玄,不只是容忍,還特別的推崇,同樣的事情,到了王謐這里,他就變成了個千夫所指呢?
答桉還是很簡單的,稍微動一動腦筋就明白了。
便是一個度的問題。
謝幼度他也時常能夠獲勝,把北府兵帶領的有聲有色,但是,那只是他光鮮亮麗的一面。
而相反,謝幼度的輝煌戰績背后,也有一些黑暗面,在他帶領之下的北府兵,雖然也能打勝仗,但是耗損很大。
幾乎每次打仗過后,朝廷都要進行一次大規模的征兵,繼續擴充北府。也正是因為謝玄打仗戰損過高,以至于朝廷總是不得不驅趕那些饑民、災民,把他們從深山里搜檢出來,去北府當兵。
這當然引起了地方上的多次動蕩。
除此之外,謝玄指揮的那些戰役,雖然史書上寫的輝煌耀眼,個個都是大捷。
但其實,不過爾爾。
謝玄指揮的那些大勝仗,并沒有一場是真的攻城略地了的,都是小規模的阻擊戰之類。
這一點可以通過翻閱史書就可以看出來,有哪一座軍事重鎮是依靠謝玄的指揮奪取下來的?
有嗎?
找得到嗎?
遍尋古書,我們都找不到一個蹤影。
于是,可以看出,謝玄指揮作戰的能力是有一個上限的,而這個上限,很顯然只能指揮小規模的戰爭,阻擋來犯之敵,卻并不能把對方已經占據的城池重新奪回來。
這個上限,朝廷上的眾位大臣是可以接受的。
反觀王謐,這個差距就是顯而易見的了。
自從王謐執掌北府,北府兵就勢如破竹,如今已經將五六個江北重鎮全都收復了回來。
而且,趁著氐秦內亂,無暇東顧,他又奪取了北方古都鄴城!
這樣的功績,別說是現在的謝幼度,就是初出茅廬,掌控北府的謝幼度也是無法辦到的。
他既沒有那個能力,也不想辦到。
說白了,王謐如今的做法,太過鋒芒畢露,讓朝廷上的大臣們很不安吶。
我們都廢物如此,你王稚遠卻如此有本事,你還這樣年輕,等你得勢,你打算把我們這些廢物怎么處置?
幸好,現在皇帝司馬曜已經離奇暴斃,若非如此,可能現在的王謐早就已經被大臣們群起而攻之了。
這又是為何?
司馬曜他不就是一個擺設嗎?
他的存在與否,真的可以左右大晉朝政嗎?
非也,非也。
司馬曜年近而立,做皇帝也已經有十年了,他的心智成熟,也有一定的頭腦,不是個純粹的甩手掌柜,他還是想當個好皇帝的,有一定的抱負。
如果司馬曜還在,王謐這般表現,必定會受到司馬曜的大力稱贊,并且,會把他拉到自己這邊,成為對付世家的一桿槍。
這就等于是削弱了世家本身的力量,卻反而壯大了司馬家的力量,這當然不能為世家子弟們容忍。
幸虧,司馬曜很合時宜的故去了,倒也讓各位大臣們放了點心。
于是,王謐的耀眼就更加難以掩飾。
所以,他才需要謝幼度。
有謝幼度在,這個北府至少在名義上還不算是被他王謐掌控,雖然人人都知道,謝幼度已經倒下,不可能再掌兵,但是,只要謝幼度還在,王謐就只能是代替岳丈執掌軍隊的這么一個代管的身份。
只要是代管,對于朝廷上的那些大臣,軍隊里的那些將領來說,大家就還有奮斗的空間。
說不定可以擠下王謐,自己飛升。
但是,如今謝幼度撒手人寰,王謐就要單槍匹馬的直面朝廷上列位大臣們的刁難。
哎哎哎!
就算是對王謐不薄的老天爺也絕對不會一直站在他這邊,他早就應該有所戒備。
而謝玄,老實說,作為一個已經躺倒的人,他已經給王謐創造了很多機會了。
是該讓他歇歇了。
可是,他這一去,可真的不是時候。
王謐統領大軍還在徐州城徘回,而徐州城內的局勢還并不明朗,一個操作不慎就很有可能繼續開戰。
而朝廷那邊此前又催促他盡早啟程返回建康,想來,等他回到建康,大約面對的就是放下軍權,立刻原地解散的命運。
雖然他并沒有把這些實情向無忌、劉裕他們披露,但是,很顯然的,他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
如果,他本人此時正在建康,了解那邊的局勢,或許還可以迅速行動,占得先機。
可惜啊!
他現在踟躕在此,短時間根本無法趕回建康,這樣一來,等到他回去,局勢不就對他更不利了嗎?
王恭他們對朝政的把持將更加嚴密,而謝安,此時在他身邊還算得上是個可用之人。
但是,此人相比謝幼度,能力還要稍遜一籌,基本上就是一個聽從謝安指揮,謝安怎么謀劃怎么做的人。
不能撐起大局。
而現在,王謐已經是徹底失去了反擊的可能,這個時候回去,豈不是要被別人按著腦袋打?
怪不得把謝襄急成了這副樣子。
看來,謝安內心也是慌張的很。
“謝公怎么把你放出來了?”
“是不是都城出了亂子?”
謝襄抹了抹眼淚,卻是一愣:“王侍郎想多了,有謝公在,那些宵小兒不敢作亂,只是,謝將軍一去,王夫人悲痛欲絕,晝夜哭嚎,謝公放心不下,這才命我冒險出城早些把消息給你送過來。”
與此同時,謝襄把一封謝安的親筆信送到了王謐的手中,王謐掂量著那薄薄的幾頁紙,仿佛它有千斤重。
“謝公說了,具體的那些事,只要你看了這封信就都明白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來并不是為了公事,而是為了私事!
也難怪。
謝明慧是謝安最疼愛的孫輩,而謝玄又是他最看重的子侄,謝玄故去,本就已經讓謝安心力交瘁。
原本以為,謝玄年富力強,等到自己不行了,就可以把謝家的掌門人大位交給謝玄,自己也可以瞑目了。
卻沒成想,老天爺不公,竟然先把謝玄召喚去了,獨獨留下了謝安!
謝明慧雖然看似調皮無狀,但是與父親的感情也是很深厚的,自從謝玄重病,她的情緒就一直很不好。
以往謝玄吊著一口氣,謝明慧總還算是抱著一份希望,王謐也趁著這個空當出征北伐。
如今,仗雖然打贏了,老丈人卻故去了。
這對于王謐來講,也確實是一大打擊。
總覺得,奪得了鄴城這樣的重鎮,卻失去了實力雄厚的老丈人,有一種一物換一物的感覺。
而謝安的這封信,沉甸甸的,王謐拿起它,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打開。
有些忐忑。
與謝襄想象的不同,他很清楚,這封信中的內容絕對不僅僅是囑咐家事,朝廷上真正的動向,或許都在這封信里寫著了。
而王謐有什么辦法嗎?
沒有!
至少,目前停在徐州城外的王謐是沒有一點應對的措施的。
就算是建康那邊的局勢再緊急,他王謐在這里,也是鞭長莫及,想要加快大軍行進的速度,怎么說也要等到進入揚州境內才可以。
而徐州就是擋在揚州之前的最大的一個障礙!
“王阿寧欲解汝兵權,汝需早做打算,旋至京口,勿入建康!”
謝安的書信中,確實也提及了一些家中的現狀,但是卻沒有催促王謐早日回城的言語。
剛剛讀到這里的時候,王謐還頗感好奇。
按照謝襄所言,謝明慧現在的情況很不好,當然需要他這個做夫君的早些趕回去,稍作安慰,至少也能給她當個主心骨吧。
可是謝安卻并沒有催促他,這是為何?
待讀到后面,就全都明白了。
謝安他,居然不想讓王謐回建康!
亂了!
反正都要亂了!
那就不如讓他徹底亂下去!
這就是謝安的解決之道,王謐將那信紙攥緊,心情激蕩,這,確實是他見過的謝安石!
他就是這樣的脾氣!
要么就云澹風輕,大家一起混日子,要么就開大的,掀翻桌子,誰都別想熘走!
大軍在手,天下我有!
當謝幼度撒手人寰,謝安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遠在江北的王謐。
他安排好了專人看顧謝明慧,幾番殷切的鼓勵勸慰,總算是讓謝明慧的心情稍稍的好轉了些。
當然,作為新婦,在這樣危急的時刻,想要讓丈夫回來陪伴也是應當的。
但是,王謐這個時候還不能回來。
但這卻是一個向外界傳遞消息的好機會,借著謝明慧的名義,謝安便親自操刀寫了這封信。
其目的就是為了阻止王謐返回建康!
謝幼度一死,很顯然,建康城里的局勢就會大變,而那一直以來對王謐掌控北府不滿的王恭,必定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他是一定要跳起來搞事情的!
王恭這邊最開始的動向,謝安也掌握了,他本來就打算等到王謐一腳踏進建康城的大門就解除他統領北府的職務。
這些事情已經是擺在眼前的,十分緊迫的任務了。
面對王恭的挑釁,謝安當然不會束手就擒。很快他就想到了遠在北方的王謐。
謝玄還有一口氣在的時候,謝安也想著能盡量保持和睦就保持和睦,好不容易奪回了北方重鎮,大軍正是士氣最旺盛的時候,怎么能在這個時候鬧不和?
表面功夫總是要做一做的。
可惜,很顯然,王恭并不是這樣打算的。
為什么要給面子呢?
既然謝家虛弱,這不是太原王氏振作的好機會嗎?
在謝玄還有一口氣的時候,王恭就已經蠢蠢欲動,而他的那封詔書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起草出來的。
當他把詔書從建康城發出去的時候,謝安已經預感到了大難將要來臨。
可那個時候,他還算是能穩得住。
畢竟,北府兵大功在前,毫無過錯,而王謐作為帶領這支大軍的統領,指揮有方,作戰勇勐,總不能說他有錯吧。
于是,冷靜的謝安還是想再觀望一下時局,看一看王謐的對策,和王恭的下一步安排。
他穩住陣腳,屏住了呼吸,就為了不讓王恭等人看到自己的招數。
而王恭呢,雖然暗中也有不少動作,但是自從發出了詔書,便也消停了不少。
似乎是在等著謝安出招,方才進行到下一步。
兩邊陷入了僵持,謝安沒有動作,王恭呢,除了每天得意洋洋的處理公務,卻也極少和謝安碰面。
反正,在王謐出征的這一段時間,建康朝廷總體上還是平穩的,身為宰輔的王恭,是萬事順心,整個大晉朝廷,最得意的人,莫過于他。
謝安呢?
雖然心中忐忑不安,但是表面上仍然是一副云澹風輕的模樣,和以往的做派沒有什么區別。
兩方都在硬撐,卻在這時,一直都在努力堅持的謝玄,終于走到了他人生的盡頭。
再也支撐不住,一命嗚呼。
對于謝安來說,這是一個沉重大打擊,他不得不一改沉著的作風,派出謝襄,提前向王謐傳遞消息。
其實,可以派出來的人很多,謝家家仆眾多,可以送信的,武功高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數都數不清。
但是,在這個關鍵的時刻,謝安卻只相信謝襄。
實在是這個決定實在是太過兇險,稍有差池,就有可能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最后落得一個滿盤皆輸!
只有謝襄,是他可以完全信賴的,然而,這個孩子年紀太小,根本就沒有武藝,這樣的人,如何能夠穿過幾座北方城池的重重圍困,最后把消息平安的送到王謐的手里?
謝安實在是放不下心,只得又找了幾個信得過的侍衛跟隨著他一路北上。
雖然是安排的很周到,但是到了最后,謝襄出城之后,謝安就又后悔了。
這么安排,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