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陽殿中,勉強壓制住怒火的皇帝司馬曜,正在用膳。
那飯菜都是他最喜歡的,酒水也管夠,宮女太監全都知道,皇帝陛下這幾天可是饞壞了,誰也不會上前阻攔。
司馬曜今天可以敞開了喝。
然而,這樣好的機會,皇帝陛下卻突然食不甘味,勉強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陛下,可是飯菜不合口味?”一個小宮女上前,顫顫巍巍的問道。
皇帝陛下已經閉關五天了,一直都沒有見到活人,聽說就連肚子都時常餓著。
性情肯定不正常,只是站在他身邊等候召喚就已經夠讓人心驚膽戰的了。
現在,早就嚷嚷著餓壞了的司馬曜,竟然放下了筷子,不吃了。
這誰能不緊張?
“不想吃了。”司馬曜的語氣很不好,小宮女更緊張了。
“你去看看元寶回來了沒有,要是回來了,讓他速速來見朕!”
“是,是!”
“奴婢這就去!”
小宮女的聲音帶著哭腔,司馬曜一下令,她一刻也不敢耽擱,連忙跑出了殿外。
皇帝陛下今天的情緒果然不對勁,以往他對下人總是極為苛刻,尤其是那些天天伺候在他身邊的小宮女,小太監更是日常受害。
可是現在,那小宮女回話吞吞吐吐,竟然敢在殿堂里奔跑,各種沒有體統,可是司馬曜呢?
一向苛刻的他,竟然會毫無反應!
司馬曜當然是餓的,但是他現在完全感覺不到,也根本就沒有興致吃飯。
司馬道子的那些渾話,不停的在他的腦子里打轉,聽到了那些悖逆之語,哪個當皇帝的,當哥哥的,還能吃的下去飯?
混賬!
一定要收拾他!
司馬曜不是糊涂人,當他獨自端坐,將剛才聽到的那些話語回憶一番,立刻就明白了,誰才是最可惡的人。
司馬道子!
當然是他!
王國寶不過是一個阿諛奉承之徒,他會那樣說,完全是順著道子的心思,可見,平日里司馬道子就是揣著這樣的心思。
幸好他提早出宮了,要不然,還不知道這些歹人要謀劃什么惡毒的計策!
給他的飯菜里下點毒,也不是沒可能!
想到這里,司馬曜頓時打了個寒顫,心尖都在顫抖。
太可怕了!
“陛下,奴回來了。”
元寶一腳踏進殿門,就看到鐵青著臉的司馬曜,桌上的飯菜也幾乎都沒有動過。
“快過來!”
“說說你都聽到了什么。”
雖然一時聽從了元寶的勸說,沒有立刻去抓住司馬道子質問,但是,司馬曜卻并沒有真正的忘記這件事。
該查的事情一定要查,不只是要查,還要查清楚,一點都不能含糊。
在其他太監的陪同下,司馬曜返回了顯陽殿,卻把元寶留在了偏殿外側。
就是為了觀察司馬道子他們的行動,元寶是內宮大太監,自從司馬曜閉關之后,他基本上就失去了本職工作。
日常不是守在顯陽殿外,就是四處走走,監督小太監們用心干活。這個時候,即便他出現在偏殿外,被司馬道子他們逮個正著,也不必擔心會遭到懷疑。
“陛下,那些混賬話,還是不要聽了吧。”
元寶上前,揩了一把汗,讓宮女們把已經涼掉的飯菜換掉,再重新換上一些新的來。
“說!”
“混賬們說了什么,你就照實說,絕對不能替他們隱瞞,要是朕發現你沒說實話,到時候,第一個收拾的,就是你!”
好家伙!
這一頂又大又黑的大鍋,他可不能擔起來。
“其實,陛下走后,他們也沒有再說什么悖逆之言了,只是有一件事,奴認為,還是要稟明陛下。”
“快說!”
“別磨磨蹭蹭的!”陛下很不耐煩。
“奴聽到,他們打開了一封戰報,竟然是荊州大將桓沖和王侍郎稟報南陽郡大捷的,絕對是一封喜報,可是,不管是瑯琊王還是王國寶,似乎都對這件事十分懷疑。”
“他們一致認為,桓將軍和王侍郎一定是在說謊,以他們兩人的能力,絕對無法奪取南陽郡!”
“他們還說,南陽郡在氐秦手中固若金湯,以荊州兵一萬左右的兵力,根本就無法撼動,現在,瑯琊王已經讓王國寶擬了旨,要把王侍郎他們急招回建康。”
“召回建康?”
“讓他回建康做什么?”
剛開始司馬曜還能端得住,可是后來,他就徹底繃不住了。
事情都已經烘托到了這個地步,元寶的用意也是昭然若揭。相比王恭等朝廷肱骨,對于王國寶這等佞幸,他也是很討厭的。
他在宮里已經呆了許多年,平心而論,司馬道子的資質尚在司馬曜之下,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
如今,司馬曜只有二十幾歲,雖然嗜酒如命,但是身體很好,正是年富力強之時。
這樣的皇帝,已經是大晉立國以來難得的人才了,在司馬曜當政的這幾年,朝政難得的變得順暢了許多。
那些日常反叛鬧事的世家,也消停了許多,很是給司馬曜面子。放著這樣的好人不擁護,反過來擁戴司馬道子那個蠢貨,莫不是有病?
冥冥之中,在王謐等人不知曉的地方,大太監元寶竟然站到了他們的陣營里,暗中相助。
很明顯的,來自他這位司馬曜貼身大太監的幫助,對于黃門侍郎王謐,荊州主將桓沖,甚至是整個朝廷,都是極為難得的。
“聽說是想問罪,具體的,奴也沒有聽清楚。”
“問罪?”
“稚遠他們打了勝仗,為什么要被問罪?”
這一次,司馬曜連生氣都忘了,他都被氣笑了。
“這,這奴怎么能揣測的到,奴才疏學淺,根本想不明白,只是照實轉述他們的說法。”
“奴聽到的,已經都說了,陛下有什么旨意,或許是不是應該先去把王國寶攔住,不讓他送信去南陽?”元寶抬起頭,試著探問道。
按照朝廷規制,即便王國寶按照司馬道子的指示,立刻擬好了旨意,但是,這樣的旨意也需要再正式謄錄一遍,再由司馬道子蓋印簽發。也就是說,這封所謂的旨意,要想送出去,至少也要等到明天。
現在去攔下來,還來得及!
小小元寶還是太過良善,這就是他想到的補救的辦法,既不得罪瑯琊王,也能挽救王謐他們。
正可謂是一舉兩得。
然而,司馬曜沉吟許久,卻并沒有同意元寶建議。
“干什么攔著他?”
“就讓他去送,送到南陽城!”
“到時候,只要稚遠他們是從南陽啟程,他們對桓沖、對稚遠妄斷,就會不攻自破。”
“這幫蠢貨!”司馬曜狠狠的說道。
“可是,奴想來,國寶一心要收拾王侍郎,他肯定會在旨意之中加上問罪之類的言語,如果這些話被王侍郎他們看了去,未免太傷他們的心了。”
“這…這是不是不太好。”
具體是怎么個不好,元寶也說不上來,但是,他就是感覺,如果能從源頭上把這件事掐住,其實更好。
飯菜重新端了上來,明明菜色沒有什么變化,但是司馬曜卻忽然恢復了食欲。
他一邊舉著,一邊笑道:“元寶啊,你還是太年輕,許多事情處理起來,絕對不是那么一板一眼的。”
“你和朕打個賭,敢不敢?”
“打賭?”
“和陛下?”
“奴怎么敢,陛下真是嚇著奴了。”元寶搔搔后腦,尷尬的很。
司馬曜擺擺手,給他寬了心:“你不必擔憂,這不過是個玩笑,就是你贏了,朕也不會把你怎么樣的。”
“你要是贏了,等到王侍郎回來,說不定他還會賞你。”
元寶眼前一亮,還有這樣的好事?
司馬曜點了點頭:“這就對了。”
“朕敢打賭,那王稚遠一定能明白朕的心意,他不只是會回到建康向朕復命,還會知道是誰在背后給他使陰招。”
“他絕對不會輕易相信朝廷要問罪于他,你信不信?”
自從襄陽回來,司馬曜就感覺,王稚遠大變了個樣子,整個人從內到外都透出一股運籌帷幄,成竹在胸的勁頭。
這在以往,是完全無法想象的。
以他的頭腦,怎么可能在沒有看到真實情況之前,就輕信了王國寶的蠢話。
“沒想到啊,稚遠這個小子,本事是越來越大了!”
“竟然把南陽郡給拿下來了!”
“真是厲害了!”
“快讓他回來,朕還真是想見見他,著急的很!”
司馬曜撫著胡須,食欲大開,他還記得,當時王謐領兵去支援新野城的時候,言語之間也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只說是去試一試。
卻沒想到,短短時間,他不只是保住了新野,甚至連南陽那樣的硬骨頭都啃下來了!
怎能不令人刮目相看?
難道,這些勝績都是那手槍隊功勞?
建康城大市,薛家樓。
“好端端的,你把我叫出來做什么?”
“實話告訴你,我也沒有太多的時間應付你,若是沒有要緊的事,那就告辭了!”謝石一身棗紅色長衫,頭戴玉冠,來到這建康城最好的菜館,卻一點也不高興。
屁股剛一落下,就想抬起來,根本不想久留。
在他的面前,一臉無所謂笑容的男人,正是謝安最為厭惡的人,王國寶。
“來都來了,又何必耍這樣的做作姿態。”
“你要是不想留在這里,要不,干脆我登門造訪?”
王國寶的話,像一柄利刃,徑直插到了謝石的心口。
“那可使不得!”
“還是在這里說吧!”
“就在這里說。”
說到國寶兄和謝家的恩怨,朝野上下誰人不知,但是吧,這個恩怨也有一個指向性。
王國寶雖然也討厭謝安,但是這種討厭只是一種既然你看不上我,我就瞧不起你的那種賭氣。
只要給他機會,他并不介意親自登門,給謝安添一點堵心。
真正造成他王國寶和謝家斷交的原因,正是謝安,以前王國寶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也時常到謝府走走。
都是謝安不愿意見他,每次看到他上門,就要大動干戈,一通臭罵把他趕出來。
這些年,國寶兄好不容易自覺了些,不再上門給謝安上眼藥,若是此時讓他上門,謝老爺子說不定會一蹦三尺高,跳上房檐!
“有什么事就快說吧!”
“別廢話!”
“這么生氣做什么?”
“你以為我就愿意看到謝家人嗎?”
王國寶伸出一指,在兩人之間劃了那麼一下:“我們之間,是彼此彼此。”
一盞清酒滿上,相比謝安,謝石還算是一個可以聊天的對象,王國寶對他的惡感也沒有那么深切。
這也就是為什么把謝石叫出來的原因。
“石奴,看看這個。”
砰的一聲響,一個竹筒就落在了謝石眼前的桌案上,他看到那竹筒的模樣,登時倒抽了口涼氣。
“這是前線的戰報?”
謝家的消息還是很靈通的,他們現在已經知道,駐守新野城的荊州兵遇到了大麻煩。
而他們謝家的準女婿王稚遠,也已經帶著親兵奔赴新野城支援。目前為止,在大晉境內能夠稱得上是戰爭,需要用這種機密形式發戰報的,除了新野一地,沒有其他的可能!
“該不會是桓沖又拉跨了吧!”
想到新野城的情況,某人就立刻想到了那次次都指望不上的桓沖桓老爺子。
“早就說了,有他摻和,這仗啊就打不贏!”
桓老爺子:怎么回事?
有這么罵人的嗎?
襄陽戰場上,是誰得勝而歸?
是誰?
是誰!
王國寶故意不說話,而當謝石打開那幾張薄紙的時候,更震驚了。
“贏了?”
“我軍竟然贏了!”
“真是大喜啊!”
“大喜!”
“太好了!”
南陽郡!
他們竟然把南陽郡給奪回來了!
太不容易了!
簡直是個奇跡!
掰開手指頭算算,南陽、順陽這些江北重鎮,被氐秦攻占,總也有七八年了。
與南北交界的襄陽不同,地處更加偏北的這些郡縣,自從桓溫北伐后又收縮之后,就相繼丟失。
認真算起來,都已經算不準具體的日期了。
而現在,原本一直不被看好的,力量稍弱,軍容也并不嚴整的荊州兵,竟然奪回了南陽重鎮。
這樣的事情,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桓將軍他居然振作了,真是奇聞!”
“百年不遇的奇聞一件吶!”謝石感嘆道。
王國寶望著他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陷入了沉思,連可口的飯菜都覺得不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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