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阻攔苻堅正式稱帝的障礙,就只剩下了司馬家的晉,他勃勃的野心,不斷催促著他去完成他的使命。
這些年,晉和氐秦之間雖然沒有大型的攻伐,但是,戰役也是一刻也沒有消停過。
苻堅他不是打這邊,就是打那邊,邊遠的北涼張天錫,與氐秦的國土還相距甚遠,而且一直以來,張天錫也不敢招惹強大的氐秦,他們也沒有擴大自己領土的那種妄念。
你就放著人家自生自滅唄,可苻堅偏不,千里迢迢的派出了軍隊,打算一戰平定之。
在這樣的左右拉扯之下,氐秦的士兵實際上已經相當疲憊。
如此背景之下,苻堅再度掀起大戰,實際上是不得人心的!
對于氐秦士兵來說,尤其是一些底層的普通士兵,攻城掠地當然是好的。
但是,要不要攻占那么多的城池,他們的企圖心絕對沒有苻堅那樣強烈。
因為根本就沒必要啊!
即便氐人的文明還處于比較蒙昧落后的狀態,但是,他們還是人,不是野獸。
在戰斗還是安穩的生活這兩個選擇中間,他們會當仁不讓的選擇平穩的生活。
苻堅就算是賣力鼓動,士兵們的怯戰心理也是很難克服的。
于是,在南侵這個決策終于落地的這個夜晚,侍衛們當然無法再專心致志的巡邏警戒。
再加上,城里又那么熱鬧,那些喧鬧聲也不時的傳到皇城里,那里在發生的事情,小兵們大約也都知曉。
到處都松懈、混亂,這樣的情境之下,這些侍衛還能堅持站在該警戒的位置上就已經算是難得了。
不能苛責他們。
卻說,苻堅手下的那幾員大將都跑到哪里去了?
城里亂成這副樣子,難道,他們都不打算出手管一管嗎?
尤其是那個以精明睿智著稱的符融,別的將領或許會對這樣的亂象兩眼一閉,裝作沒看到。
可是,符融不應該啊!
符融當然看到了,但是他實在是沒有那個精力去收拾這個爛攤子。他在忙著部署伐晉的戰略。
苻堅大手一揮,指令就發出去了,那些細致的準備就全都扔給了他的好弟弟符融。
苻堅一點也不擔心,有他這個好弟弟在,什么復雜的事情都能料理的清清楚楚。
然而,符融不會想到,這個時候看似清閑的苻堅,已經撒手人寰了!
小娘子張夫人從窗戶里小心翼翼的探出頭來,眼見巡邏的士兵還在遠處,便一個縱身跳下了窗子!
決定命運的一刻,到來了!
在內宮沉浮多年,小張的心里一直有這樣一個念頭,殺掉苻堅,解救族人!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在內宮中一刻也沒有閑著。
她觀察秦宮中巡邏人員的配置,她暗中記下他們行動的規律,尋找可以迅速逃脫的方法。
雖然一直沒有落到實處,但是,她的大腦卻一刻都沒有停止過轉動。她想出了計劃,也在不斷完善這個計劃,殺掉苻堅,妥善逃脫,傳遞消息。
完成了這些事情之后,如果她還有命能夠逃出去的話,她當然希望能夠出城去和族人們匯合。
而現在,對于奔跑在游廊上的張夫人來說,她那完美無缺的計劃,走到現在,不過是完成了一半而已!
要想全部完成,完美解脫,還差得遠!
“你們看,那是誰?”
“廊上有個人!”
張夫人快速奔跑,卻也沒有指望著真的能完全掩人耳目,一個看到她的人都沒有。
做人哪里會有這樣幸運?
能夠一擊即中,殺掉苻堅,已經是今天最大的幸事了!
但是,她也并不十分懼怕,一直到她轉過游廊,跳到了大路上,居然還沒有一個人將她現場擒獲。
而侍衛們的高喊,有一些也順著風兒,飄到了她的耳朵里。
“是個男的,應該沒什么事!”
“慕容沖也跑了,怕是大王又寂寞了。”
“別管了!”
“別管了!”
一個年長些的隊主,看到游廊上匆匆跑過的小少年,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苻堅大王的那點愛好,宮里上上下下誰人不知?
當然是不管啦!
不要怪罪侍衛們,能看到游廊上有奇怪的人影,已經是他們在盡職盡責了。
而他們為什么沒有認出小張來?
那是因為小張早就已經做好了完善的計劃,一整套的!
她是穿著男裝跑出來的!
男裝哪里來?
當然不是她自己帶到宮殿里的,她也沒有那個本事。
說出來很多人還想不到,一整套的男裝常服,全都是苻堅本人的!
苻堅是個漢學愛好者,雖然自知是五胡種屬,但因為氐人一直是正經的農耕民族,生活習俗上面和中原的漢人也沒有太大的差別。
在他們祖輩活躍的蜀地、涼地,他們是從來不游牧的,一樣靠著耕種田地生活。
這讓苻堅自信心爆棚,自覺五胡之中,他氐人就是最高等級,與那些五胡末數的鮮卑人、什么五胡沒號的羌人絕對不是一個層次的。
所以,苻堅日常的裝扮,從來都是束冠,右衽,與漢人無疑,這樣的漢服在他的寢殿里,就有好幾件。
雖然與苻堅相比,張夫人身量要矮小很多,但是對于要臨時變裝的她來說,這并不是問題。
長出一大截的褲管,掖到皮靴子里,袖口也卷起來,只要有那個氣勢就可以了。
關鍵就是氣勢!
對于做下了驚天惡事的張夫人來說,出逃的重點就在于,能夠自信自如的走出大殿。
這也就是她為什么不從正門走出去的最大原因。
殿門處守衛太多,就算她打扮的再像,也很容易被人認出真面目來,可是從后院走,只要行動夠迅速,足夠自信,就可以像現在的張夫人一樣,旁若無人的跑到了大路上,甚至因為穿了男裝,一路從后宮里奔出來,都沒有人懷疑!
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或者說是一個有如神助的時刻!
張夫人一路奔跑,終于繞到了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而這個地方,正是沙門釋道安的地盤。
苻堅佞幸釋道安,給了他極高的禮遇,在這座秦宮中,苻堅為釋道安修建了規模不小的專門的精舍。
日常,釋道安就住在這里,一邊翻譯經文,一邊潛心修佛,生活過得還算安逸。
因為苻堅的命令,釋道安這座精舍的外面,只配備了極少的守衛,且都距離宅院很遠。
也就是配備個眼線,別讓釋道安出問題就行。
為的,就是為這位高僧創造一個良好的研修佛法的環境,而守衛這座精舍的,竟然不是氐人。
而是鮮卑人!
說到這里,都怪那詭計多端的慕容垂,他從襄陽奔逃的消息,傳到秦廷這里實在是太晚了。
消息來得如此突然,一下子就把苻堅老兒給打蒙了,他是處理了這個,又去處理那個。
除了殺掉幾個人以外,還要準備即將開始的南征,宮里宮外都因為鮮卑軍團的反叛而惶恐不安,陷入了某種無序的狀態。
苻堅也是人,他實在是沒有那個精力去把方方面面都照顧好,于是,皇城里竟然還有鮮卑人這件事,居然就被他拋在腦后了!
這也怪不得他,因為一開始對這些異族實在是太過信任,這座屬于氐人的秦宮里,充斥著各種不同種族的人。
有大臣也有士兵,簡直是遍布每個角落,若是沒有幾次專門的搜檢,是很難把這些人都清除干凈的。
于是,就在這個大亂將起的空當,被苻堅唾棄的鮮卑人,竟然還站在釋道安的精舍外面,勤勤懇懇的守衛。
相比其他人,他們的精神更加振奮,特別的兢兢業業。
看他們現在的狀態,比以往無事發生的時候,精神勁更足。
別人都亂了,可是,他們的大將軍,鮮卑一族現在唯一的主心骨,慕容垂,居然帶著族人北奔了!
他們就將要回到祖地,回到鮮卑人發跡的地方,很快,大燕就又可以東山再起!
而他們這些還留在長安城里的鮮卑人,雖然沒有能力很快和慕容垂匯合到一處,卻也好像是被他激勵著,享受到了他的榮光一般。
與皇城外的喧鬧不同,精舍四周,仍然是靜謐一片,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一般。
天色不早,釋道安的禪房中,一燈如豆。
微弱的亮光,安靜的院落,讓你很難判斷出,道安和尚現在究竟是在研讀經書呢,還是已經安歇了。
這一條路線,張夫人已經反復勘察過許多次,并且實際行走過,再次踏上這條路,早就已經駕輕就熟。
很快,張夫人就躲過了層層眼線,繞到了釋道安的小院,而在這里,所有的士兵都是鮮卑自己人,而且,沒有任何意外的,這些士兵都是認識小張的。
看到她的那一刻,頓時發亮的眼睛,就提示了,大家都是自己人。
張夫人需要的,并不是其他什么逃跑設備,說句實在話,現在長安城內外一片混亂,別說她這個干下弒君大惡事的小娘子,就算她還是苻堅寵愛的嬪妃,而苻堅也還好端端的。
她都很難走出皇城的大門。
那么,她冒著萬分的危險,跑到這里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張夫人!”
“你居然真的逃出來了!”
一個鮮卑隊主上前,看清楚了小張的打扮便立刻知曉她是偷著從內宮跑出來的。
他們雖然壓低了聲音,但是在這極其安靜的地方,他們粗啞的聲音,還是顯得有幾分高。
小張連忙揮手,鮮卑隊主現在就已經很興奮,等到他們聽到小張的消息,怕不是要當場昏過去。
“別管我!”
“快出去報信!”
“苻堅老頭死了!”
“死了?”
“真的死了?”
那隊主雖然就是慕容暐特意安排的,專門為小張傳遞情報的,但是,他也只是把消息帶到,并沒有想過這件事到底能不能成。
在他看來,殺死苻堅,簡直是猶如天方夜譚一般的存在。
這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苻堅,是一手締造強大氐秦的國主,馬鞭一揮,血濺三尺的存在!
這里的很多人都見過苻堅本人,他那副威嚴赫赫的面容,陰鷙的眼神,大約看一眼就會令人膽寒,兩腿打顫。
他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張夫人這般柔弱的可人兒,是如何將苻堅這樣的猛漢放倒的。
難道,真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但是,不管怎么說,不論他們的疑惑有多少,現在鮮卑士兵們也沒有時間再繼續思考了。
時間緊迫,一名精明強干的隊主,先一步沖了出去,跨上了戰馬,而另一邊,張夫人也沒有停止自己的行動。
如何能躲過氐秦的視線,成功等到長安城內外烽火迭起的時候?
如何能堅持到那時,卻不被其他人發現?
在一時還不能混出城去的這個關鍵的時間點,張夫人是絕對不可能坐以待斃的。
與清河不同,小張一直是堅毅的人。
她絕對不輕言放棄,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不在乎冒一點險。
殺掉苻堅是冒險,現在如何在這波云詭譎的宮廷里繼續隱藏行跡,也是一項冒險。
趁著皇宮里的事情還沒有傳出去,小張立刻與幾個侍衛站到了一起。
“把你們的衣服、鎧甲給我!”她低聲說道,秋水一般的大眼睛還不忘四處觀望著情勢。
另一侍衛連忙靠近,把她拉到了一邊。
“都在這里,早就準備好了!”
張夫人跟著侍衛們來到了一間小小的平房,這里是日常存放香燭的地方,地方不大,大約只能站的下三五個人。
小張接過了衣服和鎧甲,利落的關上了房門。
繼續變裝,便是小張想到的后路。
鮮卑士兵這邊,鎧甲和衣服齊備,士兵們辦事也很妥當,早就為小張找到了衣長更短小的衣褲。
正好符合她纖瘦的身量。
發髻是一早就綁好了的,只需要換一換衣服就全都齊備了。苻堅的衣服實在是太大,完全不合身。
小張把衣服換好,稍加整理,推門而出。
抬頭一看,登時倒抽了口涼氣。
虛扶著門扉的手,也不自覺的抓緊了。
“張夫人,何必做這樣的打扮?”
身穿黑袍,在暗夜中突然出現的老者,正是沙門釋道安本人!
他怎么來了?
道安的身邊,圍繞著十幾個鮮卑士兵,有的已經拔刀出鞘,有的怒目而視。
顯然,他們很清楚剛才發生了什么,正準備把道安老和尚斬草除根。
張夫人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道安的眼神是那樣的堅定還充滿了某種奇異的,溫和的光芒。
這讓張夫人想起,那些經文里寫到的,天國里生活的圣徒。
與他們不同的是,經文里的神仙是生活在故事里的,沒有人能夠證明他們真的存在。
而眼前的釋道安,卻是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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