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縣。
北宋時屬河北東路恩州、入金后改隸大名府、元代屬中書省大名路、明代隸京師廣平府、今之河北清河。
此縣不大,僅有不到十萬戶,二十來萬人口。
縣城亦陳舊破敗,房屋高矮層次不平,街道狹窄不堪,道路坎坷不平。
城東為富人區,無論是設施還是建筑,與城南的貧民區完全是兩個天地。
縣中有兩家富戶,王家占據了縣外上萬畝良田,算是名副其實的大地主。
王家家主樂善好施,并不曾苛待佃戶,倒也在鄉里間攢下了大好名聲。
另一家富戶姓西門,主要以經商為主,縣城中的店鋪大多都是西門家的產業。
只不過,與王家相比,西門家的名聲就要差多了。
這一點,主要歸功于西門家的大少爺西門慶。
吃喝嫖賭、樣樣精通;
欺男霸女、無惡不作。
要說這西門家的大少爺,如今才不過二十歲,就弄得滿縣惡名,想來也不簡單。
但此人生得一副好賣相,英俊瀟灑,風流倜儻。
若是不知道他的名聲,人們見了都會稱贊一聲,當真是大好男兒。
這一天,西門府后院。
“少爺!”
一個下人匆匆走進后院,低聲說道:“您上次看到的小娘子,我打聽到底細了!”
“哦?快說與我聽聽!到底是哪家的小娘?”
穿著一身華服的西門慶當即眼前一亮,興奮的問道。
前些日子,他在縣里閑逛之時,驚鴻一瞥之下,看到街頭出現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小娘子。
待他追趕過去的時候,那小娘子已經消失不見了。
自從那一見之后,西門慶就茶飯不思,夜不能寐。
于是,就將府中的下人都派了出去,讓他們去打聽那小娘子的底細。
若是能打聽得到,重重有賞。
這不,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才過了三天,就有好消息來了。
“是是是!”
那下人趕緊說道:“回少爺,那小娘子正是王家的千金,今年年方二八,尚未婚配。”
“王家...可是那與我西門家齊名的王家?”
西門慶聞言,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這事就有些棘手了。
如果是平常家的小娘子,自然是沒有二話,上門強搶就是。
晾誰也沒有二話。
但如果是王家的千金,就不能這么胡來了。
他西門慶雖說有些混蛋,但卻不是傻逼啊。
王家與自己家家世相當,若是自己強來,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咦...王家...”
這時,西門慶心中一動,想到了一個主意。
“對了,我爹呢?”
他抬起頭來,看向下面的下人,問道。
“老爺...老爺出門了,查看府中的產業,可能晌午才會回來吧!”
那下人一愣,好好的問起老爺作甚?
當然,他不敢將這話問出來,主子要做什么,還容不到他一個下人來置喙。
回想了一下,他便連忙回道。
“哦,這樣啊!”
西門慶一聽,眼珠子一轉,點了點頭。
“少爺,您看這事,可還有什么需要小人幫您打點的?”
那下人在一旁賠著笑,問道。
“你去找管家支取一貫錢吧,就說是我說的!”
西門慶想了一下,擺了擺手。
他知道,對方是向他領賞錢呢。
好在西門慶雖然混蛋,但卻言出必行,行必果。
“謝謝少爺,謝謝少爺!”
那下人聞言,雙眼一亮,連聲感謝。
“對了,你找個媒婆再帶些人,帶上些禮物去王府提親,就說我西門大官人,要娶他們家小娘子!”
眼看著那下人千恩萬謝的就要離開,西門慶連忙叫住了他,吩咐道。
兩家人家門當戶對,娶王家女當然是夠資格的。
之前,西門慶并沒有這個想法。
但轉念一想,王家小娘生得貌美,再加上王家的財力。
若是將她娶進門,到時候,王家的財產還不得改姓西門?
至于王家的大少爺,一個只會讀書的書呆子罷了,根本不值一提。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下人頓時點頭,只不過,他頓了頓,接著說道。
“不過...少爺,小人還聽到一條小道消息,就是不知當不當講!”
他遲疑了一下,并未直接開口。
“哦,什么消息,快快道來!”
西門慶一愣,催道。
“是這樣的,少爺,你可還記得,咱們前幾日在街道上遇到那王家小娘子么?”
那下人咽了咽口水,問道。
“哦,本少爺當然記得,你特么的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少賣關子!”
西門慶愣了一下,一腳踢出,連聲罵道。
“是是是,少爺說的是!”
那下人挨了一腳,賠著笑道:“是這樣的!”
“那日王家的佃戶抬了一個人進城,說是從天而降,他們不敢自作主張,便送到了主家。”
“然后,得到消息的王家小娘子便出了府看熱鬧,否則,少爺您也見不著王家小娘子不是。”
“這個從天而降的人啊,可是了不得,小人都打聽了清楚!”
“據說啊,此人身高八尺,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力大無窮,很得王員外歡喜,就留了他在府里!”
“所以,小人就怕此人會搗亂啊...”
那下人不敢再賣關子,便像竹筒倒豆子般,將事情通通說了出來。
“呵呵,一個野人罷了,又能如何?”
聽了這下人的話,西門慶撇了撇嘴,不屑的說道。
“只要王員外同意了本大官人的提親,他一個外人有什么資格置喙?”
“再說了,力大無窮又如何?能打得過十個,打得過五十個?”
“如果這事他敢攪局,我保管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說到這里,西門慶的臉色一沉,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嘶...”
那下人頓時激靈靈的打了一個冷顫,一想到自家少爺的雷霆手段,頓時噤若寒蟬。
“滾吧!”
西門慶擺了擺手。
“是是是,少爺說的是,那小人這就去了!”
那下人頓時點頭哈腰的走了。
很快,西門家的下人便大張旗鼓來到了王員外家。
門外,站了十來個下人,挑著擔子,里面是各式禮品。
為首的那下人尖嘴猴腮,正是之前在西門慶面前點頭哈腰之人,此時卻趾高氣昂,得意揚揚。
他身后的數名下人,手中都拿著棍棒,一臉的兇相。
先是敲門,送上拜貼,道明了來意,他們便在這門外等了起來。
“三哥,咱們就這么等著?要不要打上門去?”
這時,一名下人湊到領頭的那人面前,小聲的問道。
“你少逼逼,要是壞了少爺的大事,我扒了你們的皮!”
名叫三哥的下人瞪了他一眼,惡狠狠的說道。
“是是是,三哥說的是!”
那人吃了一鱉,咽了咽口水,訕訕的回道。
“咳咳,一會兒咱們見機行事,如果那個外人敢攪局,咱們一起出手,將他亂棍打死!”
名叫三哥的下人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四下望了一眼身后的眾人,吩咐道。
“好,就聽三哥的!”
其余人都點了點頭,表示聽他吩咐。
王家后院。
“老爺,大事不好了!”
門外的下人收了西門家送來的拜貼,慌慌張張的跑了進去。
“何事如此慌張?”
正在喝茶的王員外眉頭一皺,質問道。
相比于貌美如花的王家千金,王員外生的肥頭大耳,不到六尺高的個子。
外人實難相信,他們兩人居然會是父女關系。
當然,若是看到同樣貌美如花的王夫人,就不會這樣說了。
此時,王家眾人剛剛用完午膳,坐在客廳喝茶。
就見到那個下人慌慌張張的走了進來,王員外當即心下就很不高興。
“回稟老爺,西門家的少爺派了人來,說是向小姐提親的!”
那下人連忙走上前去,將手中的拜貼遞了上去,嘴上說道。
“啊?”
一旁的王家小姐頓時就急的俏臉煞白,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縱然身在閨房,卻也聽說過西門慶的名頭。
聽到此人上門提親,當即嚇了個半死。
“爹,咱們怎么辦?”
坐在一旁的王家少爺王建見狀,眉頭一皺,放下茶杯問道。
“先稍安勿躁,我看看再說!”
王員外聞言,安慰了一句,打開拜貼看了起來。
里面的內容,無外乎是仰慕王家千金年方二八,而他西門慶與王家門戶相當,正好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云云。
“梅兒別怕,娘也不會同意的!”
一旁的王夫人拉著女兒的手,小聲安慰了起來。
“老爺,你可得想個法子才行!”
王夫人安慰了女兒,又向著王員外急急的說道。
“這可怎么是好啊?那西門少爺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梅兒要是嫁給他,那還能有好日子過?這可怎么辦啊?”
說著說著,王夫人就掉下了眼淚。
這時,一旁坐著的李恐問道:“王員外,那西門少爺,莫不就是西門慶?”
王家雖然富裕,但卻并沒有太大的規矩。
而且,這王員外也并未將李恐當外人看。
是以,就算吃飯用膳,也是喊上李恐一起。
此前,李恐一直沒有插話,畢竟他是外人。
只不過,看著這一大家子都有些亂了分寸,他倒是好奇了起來。
若是王員外不同意這門婚事,大可一推了之。
說起來,這西門慶雖然名聲不好,但西門家的地位與王家相仿。
說是鄉坤,不過是抬舉了,頂多算是鄉下土財主罷了。
再說,王家少爺可是秀才呢。
難不成,那西門慶還敢上門搶婚不成?
“不錯,正是那賊子!”
王建點了點頭。
“對方區區一個鄉下惡霸,值得你們這樣懼怕?”
李恐還是有些想不通,好奇的問道。
“你懂什么,那西門家與本任縣令相勾結,若是要對付我王家,不要太簡單!”
王建皺了皺眉,道:“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你沒聽說過?”
“哦?清河縣令敢對王家動手?我不信!”
李恐聞言,搖了搖頭道。
對方的話,他當然聽說過。
‘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這話的意思是指縣、州的長官擁有生殺予奪之權,可以使人家破人亡。
在古代的華夏,老百姓并不怕皇帝,也不怕宰相,三公九卿、六部尚書跟他們也沒有什么關系。
誰當皇帝都無所謂,因為他們不屬于基層管理人員。
底層老百姓,最怕的是當地的府尹、知縣、縣丞、保長,甚至是里正、某某員外,某某大善人。
這些人,才是地方上真正斷是非決生死的相公老爺。
他們才是金口玉言,要滅誰的門就滅誰的門,要破誰的家就破誰的家。
中央政府是大唐、大周還是大宋都無所謂,皇帝是堯舜、湯武還是桀紂都沒關系,宰相是周公還是秦檜也沒關系。
最重要的是,基層是誰?
和村民們息息相關的相公老爺們又是誰?
古時候,地域遼闊,通信全靠人力傳送,效率低下。
哪怕下了委任令、安排了地方官,但從中央到地方,說不定得跑半個月。
等到人真的到了,也未必是那個人;
就算是那個人,也未必能夠執行上面的政策。
所以,中央朝廷主要是把持大方向,不可能事無巨細,管到每一個地方的所有細節。
所以,數千年來的華夏雖然都號稱中央集權國家,但并不能真正意義上做到對地方如臂使指。
時代的大浪潮下,依然有著一股強大的力量與中央朝廷博弈、對抗、妥協,這就是地方士紳。
他們是‘鄉賢’,也是‘地主’,還可以叫‘相公’。
不要小看這些人,這些人要么是富甲一方的地主,要么是有功名的讀書人,要么是世代地方大家族的族長話事人。
在當地,他們擁有人脈、資源和力量,同村同姓幾百上千號人,都聽他的,形成一個利益共同體,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他們甚至不需要中央的冊封,就能獲得權力,因為他們本身就是一方豪強。
他們的勢力,強大到地方政府,縣官縣丞保長里正,都得靠他們養著。
他們不但有里子,還有面子,同村同族的人,往往受惠于他們,對他們也是歌功頌德,口呼“大善人”。
這些人把握了真正的權力,有了權力,沒有監管和制約,自然可以為所欲為。
他們修橋鋪路造福鄉里,是常事,他們草菅人命欺壓鄉里,也是常事。
這并不矛盾,因為他們剝削壓榨越狠,越無法無天,老百姓越怕他們,更多的地痞流氓就會加入他們成為打手,他們獲利就更多,地方縣官也會從中收益,成為他們的護身符。
這種勢力,這就是常說的土豪劣紳了。
常言說的‘天高皇帝遠,民少相公多’,說的就是這種事情。
他們為什么膽子這么大?
因為山高皇帝遠啊,欽差大臣即便帶著天子寶劍趕過來,也得好幾天。
就算來了,也有很多手段可以對付。
畢竟欽差也是人,也要留著命回去述職。
膽子大一點,欽差也有可能因為客棧失火帶著案卷被燒死,晚上散步掉到水里意外淹死。
意外太多太多了。
這一點,李恐自然清楚。
只不過,王家好歹也是清河縣的地主老財之一,宗族勢力盤根錯結。
除非那清河縣令失了智,才會冒然對王家動手。
所以,李恐很是不解。
“一個小小七品官當然不敢了,但若是府尹呢?”
這時,王員外接過話頭,嘆息道。
“府尹?這是為何?”
堂堂一府長官,官居五品,會對一縣之地的土豪動手?
李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事有些復雜,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
王老爺擺了擺手,顯然并不愿意多說。
他轉移了話題,說道:“眼下,如何應付西門家那小子才是正事!”
“不錯,先將這事給應付過去再說!”
王家少爺點了點頭,顯然跟他老子是一個意思。
“哦?子曰:有朋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李恐見狀,呵呵笑道。
“嗯?你什么意思?居然幸災樂禍?”
王建怒了,喝問道。
“不不不,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
李恐微微搖頭,解釋道:“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有人大老遠的找我麻煩,我很開心!”
王員外:...
王建:...
王幼梅:...
王夫人:...
你怕是喝多了,出現幻覺了吧?
《論語》的子曰篇,沒學過也聽過啊。
孔圣他老人家是這個意思??
你這莫不是師娘教的吧?
“走吧,人家都已經欺上門來,咱們會會那傳說中的西門大官人去!”
看著眾人吃驚的表情,李恐站起身來,說道。
“那西門小賊沒來,來的是一幫窮兇極惡的狗奴才!”
這時,王老爺才反應過來,連忙說道。
“那也沒事,天下萬事大不過一個理字,我去和他們好好講講道理!”
李恐毫不在意的說道。
“講理?若是這些人能講理的話,我就不會這么愁了!”
王老爺根本就不抱希望。
“我說的不是道理的理,是物理的理!”
李恐擦了擦拳頭,若有所指的說道:“正好,這幾日來多謝王老爺收留,我總不好意思一直吃白飯不出力!”
“今天這個麻煩,我接下了!”
說完,他當下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