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報信的差役半睡半醒的時候被人推醒,下意識的打了個哈欠,看了眼外頭的天色,太陽掛在天邊只剩個尾巴了,快落山了。
恍恍惚惚間腦子不大靈光,卻本能的開始回想自己睡前做了什么。
好似是昨日趕了一夜的路緊趕慢趕趕到寶陵季家別苑見了林少卿和季世子,然后稟報了他二人情況,便被帶到這里來了。一番飯食飯飽之后,自己便在這一旁的軟榻上睡著了…
睡…睡著了?原本還有些哈欠連天的差役嚇的一個激靈猛然間清醒過來,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居然在這里睡著了?在季世子和林少卿這邊睡著了?
這往小了說是目無上峰,往大了說指不定還能往玩忽職守上頭靠去…
差役下意識的拭了拭額頭的冷汗,對上推醒自己的護衛正想解釋幾句的時候,換了一身方便騎行的勁裝的林彥便已經帶著幾個護衛進了門。
“歇息的怎么樣了?”一進門林彥便開口問了起來。
對自己在這里打瞌睡的舉動,面前的林少卿倒是面無異色,語氣和藹的讓差役有些受寵若驚。
“好…好…”結結巴巴的才來得及說出一個“好”字,面前這位林少卿便打斷了他的話:“歇息好了那便出發吧,明日一早我們應當能趕到金陵府衙。”
如此雷厲風行的么?差役有些錯愕。
趕了一夜的路,在馬上騎行了近一夜,待到下馬時差役只覺得自己的腿腳都已經開始打顫了,眼睛更是睜都睜不開了,便連從府衙中匆匆跑出來相迎的大人說了什么都記不清了。
那廂的林少卿卻不見半點疲色,已然同大人寒暄了一番,而后便向大牢而去了。
瞧著…是準備開始審犯人了。
差役打著哈欠被熱心的同僚攙扶進了門,快睜不開的眼睛看著林少卿同自家大人離去的背影時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感慨:這就是林少卿能如此年輕便坐上大理寺少卿這個位子的緣由么?果然…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心中惦記著會會那把刀,林彥自不覺得疲倦。
三步并作兩步,隱隱甩開身后小跑跟著的金陵府尹走到大牢門前,從牢窗往里望去時便看到了那把刀。
即便被幾條兒臂粗細的鐵鏈鎖住了四肢,動彈不得,卻依舊讓人只一見眼皮便不自覺的發跳。
那人周身似有一股長久殺人自帶的殺戾氣,讓人此刻即便身處牢外卻依舊能感覺到一股自腳底生出的寒意涌遍全身。
牢內幽暗,適應了外頭光線的林彥一時間也難以看清他的長相。可即便看不清他的長相,林彥心中卻已然將來之前季崇言的話信了八分。
眼前這把刀應當就是殺人的那把刀了。
刀,自是好刀,只是眼下已然被舍棄了。
一想至此,他臉色微沉,對上小跑過來還來不及拭汗的金陵府尹道:“開鎖,我有話要問他!”
牢內的火把被點亮,幽暗褪去了不少,也讓林彥更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他在男子中也算清瘦高挑,面前之人比起他來卻還要高上小半個頭。想來是個往日人群里“鶴立雞群”一般的存在。
沒有似尋常狠厲之人那般臉上有什么傷疤之類的東西來“證明”的自己的狠厲,單論其五官也是平平,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這樣一張五官平平的臉大抵因著本人的氣質太過陰狠也被襯出了三分狠厲來,頗有幾分亡命之徒的味道在里頭。
林彥垂眸看向那人腳上的鞋子,比尋常人的大了不少,同山洞那里的鞋印也對上了。
看來眼前這把刀就是那把刀了。
林彥在打量面前之人的功夫,那人也抬頭打量了一番林彥,頓了頓,不等林彥開口,便先一步開口了:“你便是那大理寺的玉面判官?”
林彥“嗯”了一聲,看向他,開口問道:“為何要自投羅網?”
這個答案似是有些出乎那人的意料,他挑了下眉,不過旋即便釋然了,他笑道:“我還以為林少卿也要同這些大人一樣問是不是我殺的那些女子這等話,倒是不成想…”說到這里,他輕嗤了一聲,“倒是果真與旁人不大一樣。”
“人當是你殺的,那些女子確實死于你之手。”林彥擰眉,語氣很是肯定,“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自投羅網,金陵城外的那一出更似是鬧劇,你已被你身后人舍棄了。”
那人輕哂一聲,翻了翻眼皮:“既然林少卿什么都知曉何必還要走這一趟?”
“我想知道為什么。”林彥看著面前的人說道。
面前之人卻是輕哂:“你若是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是被養的死士,自然上頭什么命令,我便怎么做了。可你若是要問我上頭之人為什么要這么做,我不知道。“說到這里,那人頓了頓,看向林彥,“我若是當真知道什么,你們抓到的就是一個死人不是活人了。”
被拋棄的棋子自是要被斬斷與上頭的一切聯系了。
這話林彥自是信的,他眉頭深深的擰了起來,頓了頓,再次開口追問:“你所謂的上頭是指…”
“我不知道。”那人搖了搖頭,回答的很是爽快,連半點猶豫都沒有便脫口而出,“他的身份、相貌我都不知道,總是蒙面示人,就連聲音也是吞了藥,不是他的本音。”
所以,對方能對這位被拋棄的棋子放心,確定他不會說出任何話來。
這回答聽起來沒有半點破綻,林彥卻抬眼狐疑的盯著面前之人面上的神情,不錯過他臉上的半分變化:“那你這樣的人,有武功有本事,為什么要如此聽命于他?”林彥狐疑的看向他,遲疑了一刻再次開口道,“我感覺…你不是那等會乖乖聽命之人!”
面前之人狠厲中有些說不出的乖張,這種人,不似那等老實聽話的。
“為什么要聽命啊?”那人輕哂著重復了一遍似是在反問又似是喃喃自語,“林少卿這等名門出身之人自是不會理解,似你身后那些大人們即便不是名門出身,也是尋常百姓人家出身也不會理解我們這些死士。”
“自年幼還不知事時我等便被反復教導要聽從命令,上頭的命令高于一切,必須要聽。”那人垂眸,大抵是沒有再用那雙狠厲的眼看向眾人,面上亡命之徒的感覺淡去了幾分,“你們不會明白這等反復教導,自記事起便被灌入腦海中的教導有多么厲害,以至于我等聽命已經成了一種本能。”
林彥沒有接話,只是看著垂眸的那人,頓了頓,又道:“僅僅如此,僅是因為聽命,你便去殺人么?”
這話一出,前一刻還有些神情低落的人卻笑了:“唔,那倒也不是,我殺的人多了去了,我不討厭殺人。”
那一身亡命之徒的氣息自是沾了無數人命而來的。
“不過,乖乖聽命殺上頭要殺的人確實也有些逼不得已。”那人輕哂,抬眸再次看向林彥,眼神中有種說不出的涼意,“我是死士。”
何謂死士?每一次出手都是萬分危險極有可能送命的護衛。這些護衛,便是做的不是什么惡事,可因完全不顧身死而行事,出手自有股旁人沒有的狠厲。
能乖乖令人做這死士的,除了極少一部分是因為恩義的原因,其中大部分都是受制于人,不是親眷受制,便是自身性命受制。
性命受制?身后的金陵府尹聽到這里,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忙對林彥道:“林少卿,昨日我們檢查過這人的牙齒縫里了,沒有藏毒。少卿放心審問就是…”
話未說完便聽那人哂笑了起來:“大人這般天真的么?以為藏毒的方式只牙齒藏毒一種?”
被反嗆了一聲的金陵府尹臉色微微變了變,正想說什么,那人便斂了臉上的笑,淡淡道:“想要救活一個瀕死的人不容易,可想要一個活人去死方法卻多的是。”
林彥看向面前之人,定定的看了他片刻之后開口道:“你腳下那幾只死去的蟲子可與他們讓你去死的方法有關?”
這話一出,金陵府尹同一眾差役這才注意到這人的腳下死了幾只蟲子。
因著牢內本就昏暗臟亂,死幾個蟲子也不會太過令人在意。
若說這人腳下死去的那幾只蟲子有什么特別的話,那大抵是蟲子周圍有幾片暗紅干涸的血滴了。
那是前日這人被抓獲之后回來審訊受刑時留下的血。
罪大惡極之人,尤其是這等險些當著眾人面殺了人,又確實親口承認自己殺了人的兇徒入了獄便要上刑的。
不然,當大牢是客棧不成?
一切都是按章程辦事!金陵府尹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什么,林彥卻已經先一步偏了偏頭對他開口道:“此事與你無關,”說罷這話,林彥便再次看向面前之人,“你血中有毒,當是長久血液淬毒所致,且看你這血…連蟑螂這等命數極強的蟲蟻都能毒殺,想來時日已然無多。”
比起牙齒藏毒可能會來不及咬破或吞下造成麻煩,似這等華佗在世也難醫的血液藏毒之法更是狠毒。
你知曉這人會死,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林少卿果真觀察入微。”那人點了點頭,目光略過他看向他的身后。
這舉動…林彥會意,轉頭吩咐府尹:“你等先出去,我有話要問他!”
待得金陵府尹同差役離開之后,那人才再次開口,臉上狠厲褪去,多了一絲落寞之色:“林少卿,我有個不情之請…”
“是關于你的姐妹?”林彥的目光落到他被垂釣起的手腕之上,鞭刑之下,衣物破破爛爛的,早已沒了遮蔽,除卻手腕之上鞭打的痕跡之外,還有一處陳年舊傷。
只是雖是陳年舊傷,傷口卻有些古怪,規整的有些過分了,就似是佛教中的“卍”字一般。
聽林彥這般說來,那人一怔,似是沒有想到一般:“林少卿怎會知道…”
林彥神情淡淡道:“我于長安城經手過不少案子,曾經就有同南疆苗女有關的毒殺案。聽聞南疆有的地方出身的孩子是有被人偷走一說,為防混淆便會在手腕上刻下文字,久而久之形成一種習俗。你手腕上既有這個,便一定有兄弟姐妹。”
原來是這個緣故。那人聞言露出了然之色,卻又忍不住多了幾分興致的問他:“那為什么不可能是兄弟?”
“這個我也只是猜測。”林彥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道,“那些死在你手中的女孩子除了你受命殺人的傷痕之外,身上沒有半點傷痕。”
“長久被關于一個狹小的洞內,吃喝拉撒都要在里頭解決。那些女子皆是大商千金,從小養尊處優,哪過得這樣的日子?不折騰才怪了!”林彥說道,“你這般一身戾氣的樣子實在不是什么好脾氣之人,即便并非好色之徒,對上這些折騰個不停的女子不動手倒有些奇怪。”
他見過不少綁人的綁匪,便是綁上十天半月的,哪怕被綁的乖覺聽話,可兩方長久的藏于一處不見外人的情況之下,人的情緒也會發生變化,急需發泄。對于綁匪而言,還有什么比眼前這個被綁著的‘弱者’更能發泄心中情緒的呢?就他所見過的被綁匪綁走的人質,不管是救下來的還是未救下來的,十之八九身上是有踢打傷的。
可面前這個一身亡命之徒氣息的兇徒,面對那些女子,上溯至最早的柳家小姐更是關了已有一年之久了,身上卻沒有什么傷痕,這綁匪的這脾氣確實好的有些古怪了。
“所以,我猜你當有個姐妹,同那些女子差不多大小。你又道你年幼記事起便成了死士,我便猜你那時約莫四五歲的樣子。你如今二十有一,你那妹妹若是那時候出生的,同那些女子年歲也當差不多,只是自幼分別了。”林彥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看向面前之人,“所以,你的不情之請是為了你的姐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