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商戶中人反應古怪,偏他們在女兒被殺一案中只是受害的一方,又不能刑訊逼供,當然,刑訊逼供他們也未必肯說。
總之,此事至此便是他們明知事情有古怪,卻不肯說。
每一家對女兒的感情自有不同,不過如洛陽王家這樣對愛女如此疼惜的,事后也不肯開口,足可見必有天大的阻撓在阻止他們開口說出此事。
這等情況之下,崇言居然能找到人還撬開了那人的口?林彥心中一動,神情驚訝,卻本能的開口問道:“是哪家的?他們肯開口合作了?”
季崇言瞥了他一眼,道:“柳家的。”
哦,柳家…林彥下意識的點頭,只是頭才點到一半便驀地僵住了:什么?柳家?林彥錯愕的看向季崇言。
季崇言伸手,將擺在林彥左側的那封信拿了起來,慢條斯理的替他拆開信,將信紙攤開,鋪在他面前。
“這么多族商戶牽扯其中,多數把女兒當做了棄子,選擇隱忍,唯有柳家是個例外,我們雖不知曉柳家有沒有把女兒當做棄子,可柳家卻是全族死在了大火中。”季崇言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道,“柳家必然同那幾族有所不同!”
不是柳家愿意開口才會死,就是柳家還有別的東西在身上引來的滅族之仇。
“那些商戶不肯開口是不想祖業受挫,是想要全族活命。于柳家而言,族都滅光了,自是沒有這樣的顧慮了。”季崇言說道,“所以不管當時柳家愿意不愿意開口,現在一把火燒滅了全族,柳家都沒有不開口的理由。”
只有身上有什么東西時才會有所顧忌,投鼠忌器,如今的柳家什么東西都沒有了…那句老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柳家無所顧忌自然會開口。
只是…林彥皺眉道:“我記得柳家全族慘死大火,無一生還。”
照崇言的說法,柳家當然會開口,可前提是柳家的人還活著。
眼下的柳家都燒成炭了,那要如何開口?
難道用仵作那一套“尸體會開口”的辦法么?可仵作的“尸體會開口”是為了探查死因,眼下柳家的死因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柳家身藏的秘密。
“此事之前就是大理寺介入的,我同紀大人找過柳家的族譜了,柳家已無相關親眷在世。這一輩沒有外嫁女,上兩輩有過外嫁女,卻早已去世,隔了幾輩的遠親也根本不知曉此事。”林彥說道。
況且,若兇手便是為了滅口而來,但凡知曉此事的,便是外嫁女也逃不了滅口的下場。
“柳家確實無人活著了。”季崇言聞言當即點頭,承認了林彥的話,卻頓了頓,又道,“不過秀珠的事讓我意識到知曉此事的興許未必需要柳家的人。”
主子身旁的貼身心腹有時候知道的秘密可比什么隔了兩三輩的遠親清楚的多。
“我找到了一個在事發前兩年,柳老夫人院中嫁出去的侍婢。”季崇言說道,“那個叫秋月的侍婢在柳老夫人身邊多年,一向深得柳老夫人器重。也是直到兩年前,柳老夫人年歲大了,不想再耽誤秋月,才將秋月嫁給了一個同柳家做過生意的江南富商。那富商前頭的夫人死了,鰥居多年,便娶了秋月做續弦。我找人打聽了一番秋月嫁人的情形,聽聞柳老夫人出了一筆不小的嫁妝,想來秋月在柳老夫人面前必然十分得寵。”
如此得寵的秋月遠嫁江南道,嫁給富商不久便有孕在身,一來二去的還未來得及回長安看過一次柳老夫人,柳老夫人便出事了。
“柳老夫人是柳家后宅之主,雖是個和氣的,可能將后宅一眾媳婦、孫媳拿捏的服服帖帖也絕非尋常女子。”季崇言說到這里,頓了一頓,輕哂,“這等女子必然是知曉家里事的。”
長安遍地權貴,權貴身邊的夫人也有很多種。有的權貴夫人是那等美貌卻只消把精力放在吃喝打扮上的,這等夫人多半是個擺在家里的“花瓶”,知道的事情不會多。當然,權貴也不敢讓這等夫人知道的多,指不定同閨中密友說漏嘴會壞事的。
而似柳老夫人這等能將后宅十幾個媳婦、孫媳婦都安排相處“融洽”的,絕對不會是什么花瓶。
“柳老夫人知曉的事情不會少,其本身也當不是一般女子。”
如此的話,能被不是一般女子的柳老夫人看重的秋月自也不會是尋常的丫鬟。
雖說柳家曾是皇商,在商戶中有一等一的牌面,可能叫一個富商甘愿娶一個丫鬟做續弦,這丫鬟必有過人之處。
仆從侍婢中也有不一般之人,如先時那個秀珠,也如眼下這個秋月。
“我不過讓人問了問,試探了一番那個秋月,那個秋月便立時回信道要與我見一見。”季崇言說著,手在那封信上敲了敲,道,“秋月應當知曉一些事。”
見到愿意開口的秋月是隔日午時過后的事情了。
她嫁人之后同富商感情和睦,嫁人之后不久便有孕生下一子,有孕在身自不能大動干戈的趕遠路,是以那兩年一直沒有回長安看望柳老夫人,只書信往來。待到生子出月子不久之后,原本秋月同富商準備再次回京,豈料沒過多久,秋月又有孕,這一次是個女兒,不過兩三年的光景,便兒女雙全,這于秋月來說是一件幸事。可柳家卻在她懷女兒之時出了事。
“柳家出事的時候,我懷了身孕,相公怕我出什么事,在我出月子前一直瞞著我,所以,待到我知曉柳家之事時已是去年年中的時候了。”
這個名喚秋月的女子相貌清秀,若論長相,在一眾富商所娶的美眷里倒是顯得很是不起眼,不過其眉眼間的堅毅之色很是少見,一看便是心中自有主意和分寸的靈秀女子。
年中的時候,柳家的案子已經淡下去了,被大理寺列為懸案,一直無所進展。
秋月略略解釋了一番自己知曉柳家之事的過程之后,便看向季崇言和林彥開口了:“實不相瞞,我知曉柳家之事后,相公原本準備陪我去一趟長安城,在柳家舊址上祭奠一番的…”
作為一個未出嫁時的得寵丫鬟,受過主子恩典的,這么做是應當的。
可林彥沒有漏掉秋月口中的“原本”二字。
“那時我都準備動身了,可臨行前再三思量還是沒有去。”秋月說道。
也正是因為這個被遣出去的丫鬟兩年多也不曾回柳家探望舊主,過后也沒有出現祭奠柳家之人,所以,此前大理寺查案官員并未注意到秋月這個人。
兇手…也應當沒有注意到。
“柳家出事不久之后,陸續有一些主子門前得寵的舊人回來探望,我大理寺也找了那些人問了話,卻皆問不出什么來。”林彥這個大理寺少卿自然對大理寺接手的案子很是了解。
“我覺得我不該回去。”秋月解釋自己如此做來的理由,“能一把火滅了柳家全族的必不是一般人,必然是有所計劃在做這件事,如此…那人同柳家必然有過舊怨。”
人死不能復生,祭奠是為緬懷舊主,自是應該的。可秋月覺得比起祭奠,找到殺人兇手不讓柳家全族白死才更重要。
“尋常同柳家有舊怨或生意上齟齬的,你們大理寺的查案官員定然已經查過了,”秋月不覺得她一個尋常的侍婢出身的女子能比這些擅長探查案子的大理寺官員更為精通此道,“所以我想讓柳家慘遭滅門的舊怨必是一般人想不到也不知道的事情。”
“先前,季世子來信于我告訴我小姐原是近些時日才死的,”說起這個來,秋月也有些低落,“我還以為小姐是先柳家之人出的事,卻沒成想…”
只是雖是憂傷此事,倒是因為柳家小姐的事,讓秋月再次回憶了一番柳家小姐失蹤的過程。
“那時我雖在江南道,卻同幾個要好的小姐妹仍有書信往來。小姐出事后,那時老夫人身邊的阿云是我一手帶起來的,同我說過小姐失蹤前后發生的事情。”
柳家小姐的失蹤要概括起來也簡單,燈會同人一道外出,被人群沖散,一個眨眼的工夫,柳家小姐便不見了。
能這么快讓一個富商小姐失蹤,必是早做計劃的,不會是一般的拐子拐人。
過程沒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柳家小姐失蹤前后發生過的幾件怪事。
“阿云告訴我,小姐出事前門房收到過一封信,”秋月說道,“那信很是古怪,是小姐出事前的幾日大早上夾在門縫里的,信上什么字也沒有,里頭裝的是一張什么字都沒有的紙。”
這是一封空的不能再空的信,就似是稚童玩鬧的玩笑一般。
“可信送到了老夫人面前,老夫人當時沒說什么,也說是玩笑,過后阿云卻道看到老夫人對著信里的空白信紙看了許久。”秋月說到這里,眉頭一擰,“她以為不是老夫人撞邪了就是她撞邪了,借著收拾東西的機會看了好幾次,信上卻沒有一個字。”
秋月是個靈秀的女子,她帶起來的阿云自也是。
一開始阿云以為那信上或許是什么人用醋寫字那等變戲法一般的手段做的手腳,用火烤便能現出文字來,可并沒有,那封信上便是什么都沒有。
“信上什么字都沒有,信紙材料卻挺好的,質地摸索起來很是不錯,也香的很,似是那等很是講究的貴人用的熏了香的紙…”說到這里,秋月忽地頓了一頓,看向季崇言。
林彥聽的正是入神,眼見秋月的舉動,便也本能的順著秋月的目光看向季崇言。
被兩人看著的季崇言默默的解下腰間的香囊放到了一旁。
林彥:“…”
還真是萬事講究的貴人用的熏了香的紙!他記得崇言寫給姜四小姐的信就是這般講究的,從紙張用料到熏香,考究的很。
這般的話,如果是稚童的玩笑的話只會用尋常的紙張,不會如此考究,所以當不是玩鬧笑話。
如此…那封信會是似崇言這樣的人送過去的么?可信上一個字都沒有…
沒有理會面前兩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季崇言起身不發一言的走了出去,就在林彥詫異季崇言是不是經不起這玩笑之時,季崇言卻已經回來了。
不過這一次,他回來不是空著手回來的,而是手里拿著一張紙。
這張紙是尋常書信大小的樣子,質地硬挺,他將這張紙放到兩人面前,對秋月道:“你且看看這張紙能不能同那個阿云描述的紙相符。”
聽秋月的描述,阿云在意的顯然是紙上的內容,而非信紙本身,是以對信紙本身著墨不多。可即便著墨不多,也有寥寥數語來形容這張信紙。
秋月接過這張紙摩挲了一下,認真看了起來:“阿云關于信紙的內容說的不多,只說質地很是不錯,極為硬挺挺闊,大小確實便是書信大小,沒有折痕…”說到這里,秋月頓了一頓,點頭道,“這張紙…同阿云說的信紙的內容倒是符合。”
只是究竟是不是這張紙就不好說了,她也不曾親眼見過。
季崇言“嗯”了一聲,沒有立時解釋什么,只是頓了頓,又問秋月:“柳家的主子于用香上可講究?”
尋常的熏香,便是尋常人家都會備上一些,更別提柳家這種大族了。季崇言問的自然不會是這個。
秋月瞥了眼季崇言解下的考究至極的香囊,沉思了片刻,道:“柳家不缺錢,自是會買上好的熏香。可若說到講究…呃,似世子這般講究應當是沒有的。”
季崇言點頭,指了指秋月手中摩挲的紙,道:“難怪你在柳老夫人身邊多年也不知道這是什么紙了。”
這是什么紙?同樣不夠講究的林彥看向季崇言。
季崇言解釋:“存香紙,似松煙齋這等大香齋用來試香存香的。”
這話一出,林彥和秋月兩人便變了臉色。
或許兩人未必知曉什么存香紙的具體用料,但聽這用途,用來存香試香的紙必然能夠保存香味。
如此…柳老夫人在意的或許根本不是什么信紙上的字,而是阿云根本沒有注意到的“香的很”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