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亭。
徐長安安靜的靠在小亭的邊緣,傾聽外頭的雨聲。
在他的面前,祝平娘手邊放著他方才拿出來的蜜餞袋,正半彎著腰認真的在那里自己和自己下棋。
也不知是怎么了。
他方才取了蜜餞出來后,祝平娘拿過去就不和他說話了。
不是她說有些餓了嗎?
自己身上正好有給云姑娘準備的小點心,怎么…她還不滿意了?
是東西不好吃?
徐長安看過去,便見到祝平娘右手捏著棋子往棋盤上一投,左手拿起一個蜜餞就扔進了嘴里,咯吱咯吱的咬了兩口就咽下。
這吃相,比起云姑娘的優雅可差遠了。
但是看起來也不是蜜餞不好吃才是。
徐長安看著蜜餞袋里那泛著一層細密糖霜的云朵狀蜜餞,心想他的手藝都是在云淺這些年口味愈發刁鉆下所鍛煉出來的,他做的蜜餞自然不會不好吃。
那問題來了…
這個前輩忽然的,在鬧什么脾氣呢。
徐長安這個心思都在云淺身上的男人,自然不知道祝平娘為什么會發小脾氣。
但是他的疑惑很快就隨著棋盤局勢的展開而消散。
祝平娘今日因為高興穿了一件極顯身材的黑裙,她本就是顯高的,穿了一件暗八仙紋織裙,坐在亭子中是一副很好的風景,只怕是個男人看了都會心動。
徐長安也這么想。
真好看啊…
指棋。
他只覺得前輩下的棋很有意思,有些手癢,想要坐下來和她來上一局…但是知道自己完全不配和前輩對弈,徐長安便認真思索,觀局。
祝平娘為什么惱怒,其實她自己也有些摸不太清楚。
大概就是一個常年單身的老女人,面對讓她喜歡、而且信任的晚輩時,偶爾會表現的像是一個小女人,也不值得驚訝。
顧千乘吃過徐長安給云淺做的湯包,她沾了云姑娘的手藝嘗到了很好的味道,回去便與祝平娘說了。
從那時候開始,祝平娘就對顧千乘口中廚藝比她姐姐還好的徐長安做飯會是什么味道。
而今日是個很好的機會。
外頭,陸丫頭的食材應當都準備好了,就等徐長安鉆進庖廚忙活,然后她在外頭翹著腳等吃了。
結果呢,她剛說自己餓了,才要起個話頭…
徐長安就拿出了一袋蜜餞把她嘴上堵上了?
什么毛病。
祝平娘抬起頭瞥了一眼徐長安。
只見她不說話時,徐長安也完全沒有任何的急躁,只是安靜的坐在那里,視線落在她正自己和自己下的棋局中。
那副“恬靜”、“專注”、甚至可以說是“優雅”的模樣,讓祝平娘的眼角忍不住抽了幾下。
你是哪里來的千金大小姐?
不說話的時候,怎么這樣的吸引人?
以祝平娘這些年的經歷,加上身為“祝桐君”仙子時的經歷,她周圍優秀的人可謂是不計其數,可是無論是記憶中什么樣的翩翩公子,在如今的祝平娘眼里,完全比不上身邊這個認真觀棋的少年。
分明徐長安那點準備好的禮節,在她眼里漏洞百出。
他似乎不甚明白北桑城公子小姐們見面的語言藝術,看起來泡在暮雨峰整日和姑娘們說話,可無論從思維方式還是行動上都透著一股子生澀。
可就是怎么看怎么讓人滿意。
平娘忍不住抿了抿手指上那一層單單的糖霜,感受著正符合她喜歡的甜意從舌尖一直暖到心里,合上眼睛。
果然…
是有點心加成,自己才對他這般滿意的。
他果然是個女子吧,現在看來不僅是千金小姐了,說不得是書香世家的才女,亦或是青州郡的郡主?
這手藝,哪是能出自男子之手的?
至于說為什么非要是女人…
在這個世道上,一般男人的廚藝能這么好?
那個男人能隨時隨刻拿出這么一大袋子零嘴來。
關鍵是…還很好吃。
就說氣不氣人。
祝平娘只覺得自己身為女子的尊嚴就像是燒好的山芋,剝了皮后啪的一下摔在地上,然后被路過的徐長安踩了一腳。
關鍵是她還不生氣,因為徐長安很好看。
她方才問了一句,知道這蜜餞是徐長安親手做的,味道的確非常非常好,就如他這個人一般的符合她的胃口。
可她說的想要品嘗他的手藝,說的也不是一小袋蜜餞啊。
外頭的食材可都準備好了。
祝平娘:“…”
凌亂了。
哪怕是祝平娘自己都沒有想到,只是一袋蜜餞就讓她的心亂了。
至少在這一刻,她的確沒有去想李知白了。
而徐長安從前頭開始就一直認真的看著棋盤,發現祝平娘的心亂了后的幾手有些凌亂,自己也忍不住的微微蹙眉。
這一幕,落在祝平娘的眼里,讓她忍不住的揪了下心。
咬唇,祝平娘輕輕嘆息。
祝桐君啊祝桐君。
果然是因為知曉了仙人境不會失去感情后,過于放松了嗎?
不過,他還真是喜歡棋。
那就算是給他的獎賞。
祝平娘收起一切的雜思,準備好好的自己與自己下一場,滿足徐長安對于棋藝的喜歡。
這么想,于是祝平娘的注意力從徐長安身上移開,專心的完成自己的棋局,她雙手攥在一起,身子稍稍前傾,仔細盯著那黑白之色。
思緒對半分,專心于棋局的祝平娘再沒有心思去想其他的東西,一手接著一手落子。
徐長安見狀,眼里瞬間就起了亮光。
琴棋書畫,徐長安都喜歡,但是若是說目前為止他好感最高的,還真是棋。
琴、書、畫也很好,畢竟他還做過白日夢,想要云淺彈琴給他聽。
但是棋不一樣。
這和其他不一樣,是相對簡單的,他可以和云淺一同參與的。
所以,有想要和云淺一同下棋的這個心緒在,他從一開始就對棋有著特殊的喜歡。
只是喜歡歸喜歡,徐長安整日在暮雨峰上與姑娘家對弈,每次山上的集會也好、過節也好都少不了姑娘喚他去下棋。
于是…
徐長安深刻的知道,他那點微末的棋藝有多丟人,暮雨峰上隨便出來一個師姐都能把他按在棋盤上摩擦。
作為丈夫的,怎么會想要在妻子的面前出丑?
所以及時鍛煉棋藝,不要太過丟臉也是對徐長安而言十分重要的修煉,畢竟他還想要親手教云淺下棋,不提升自己怎么行。
而眼前的祝平娘,毋容置疑,她的下棋思路在徐長安眼里就如同發現了什么寶藏。
局勢上,她持白子的一手天元直接將本該是優勢的白子拉入了普通場子,所 以在不放水的情況下,自己與自己下棋,棋力真正意義上的不相上下。
局勢焦灼,看的徐長安一陣心癢,呼吸都不自覺加重了許多。
祝平娘:“…”
也不是她分心,而是徐長安那炙熱的眼光傷到她了。
她微微抬頭瞥了一眼,只見徐長安沉醉在棋盤黑白二色上不可自拔,那眼里濃郁的癡迷之色溢于言表。
徐長安過于認真,并未發覺祝平娘捏著棋子不落反而盯著他看。
“…”祝平娘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裙子,嘴角輕輕抽了兩下。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徐長安這么喜歡她,這個少年人平日里哪怕她怎么樣裝嫵媚都不會多瞧一眼,就像是個入定的和尚。
如今雖然變了,可他喜歡的不是她,而是下棋。
“什么毛病。”祝平娘小聲嘟囔了一聲,只是…她嘴角也勾起了幾分。
心情莫名好了起來。
祝平娘繼續下棋,她拿著黑子,猶豫良久后落下,旋即想也不想就拿起白子重新將黑子拉入險地,然后又開始新一輪的冥思苦想。
很快的。
因為棋局的局勢越發復雜,祝平娘每一手的思考時間越來越長。
天元棋是上來就浪費了先行之利,而姑娘家落子,先手是要貼目給后手的,所以…難度很高的情況下,天元棋的最優解手便是模仿對手落子,給自己爭取思考時間的同時擾亂對方的心思。
可問題是,祝平娘現在是自己與自己下,哪有自己擾亂自己心思的?
看一旁那好看的少年,算是擾亂自己的心思嗎?
從他的身上瞧見了幾分李知白當年優雅的身影,算是擾亂自己的心思嗎?
當然算。
祝平娘瞧著徐長安,仿佛回到了當年,她推開道觀的門,瞧見的那個坐在石亭中吃茶的李姑娘。
祝平娘的呼吸忍不住也加速了許多。
心是亂了,可對于局勢卻沒有幫助。
徐長安看了這么久,認真思考解法。
很難。
徐長安想了一下,如果讓他下場,無論是黑子還是白子,估計早就投了,但是祝平娘偏偏可以自己與自己下的勢均力敵。
徐長安醉心局勢,額上竟然起了些許水潤,太陽穴隱隱作痛。
他真的是越來越佩祝前輩了。
他覺得是不是姑娘家平日里心思過于斑駁,總是想的太多,所以才能一心二用到這般境地?
可問題是,徐長安自認為他的心思也細膩、斑駁,是不是意味著他有朝一日的棋藝也不會差了?
最好是。
河水湍急的聲響響徹在耳邊,配合上淅瀝雨聲,閉上眼睛還以為天上下了一陣子暴雨,水流聲能讓人心思寧靜。
此時,祝平娘的動作忽然發生了改變,她像是抓住了什么自己的破綻,整個人的節奏出現了一瞬間的變化。
也許是覺得亭子里的光線有些暗了,祝平娘一邊落子,一邊下意識的就拉開了身旁的簾子。
一抹陽光裹挾著略微寒冷的雨水進來,灑在她的面上。
她身子搖晃,落子的速度越來越快,到最后…明顯已經到了勝負手。
隨著徐長安的意猶未盡,這樣的棋局也落下了帷幕。
徐長安長長的嘆息后,不舍的說道:“白子…贏了。”
縱然落了天元一子,可還是贏了,其中曲折讓徐長安都覺得很不容易,可同時也為了黑子的落敗而感覺到惋惜。
“長安。”
“在。”
徐長安看過去,忽然發現祝平娘此時面色十分認真。
被一個黑長直這樣盯著,徐長安下意識坐直了身體。
“黑子輸了…你可有覺得可惜。”祝平娘問。
“有。”徐長安點頭。
“欸?”似乎是聽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祝平娘偏著頭,整個人都愣了一下。
“可惜這盤棋沒有下的更久一些,畢竟真的很精彩。”徐長安搖搖頭:“至于說為了黑子落敗而惋惜,那沒有。”
畢竟,黑子無論陷入怎么樣的局勢都十分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
在付出了全部的努力之下,哪怕輸了,也沒有什么好惋惜的。
“說話說一半。”祝平娘給了徐長安一個白眼,隨后笑著:“是吧…只要努力了,便不會覺得惋惜…所以,你該是能理解姐姐我才是。”
“嗯?”徐長安聞言,直接說道:“祝姐姐,您說什么呢。”
“阿白是白子,我是黑子,她總是會贏,可不一樣的是,姐姐我還沒有與黑子一般努力過就要輸了…”祝平娘撇撇嘴:“這我怎么可能滿意?所以…你一定要在這事兒上,好好幫襯著姐姐才是。”
徐長安:“…”
他一時間無語,可偏偏的,祝平娘舉的這個例子他一下就能明白。
祝平娘既然喜歡他先生,那么不努力一番就輸掉,自然會很不甘心。
是敲打自己收集情報要認真?
“祝姐姐,您和先生的事情…就像這盤棋。”徐長安無奈。
“是說,你在旁邊看著就行?”祝平娘拿起一顆蜜餞咬了一口,隨后幽怨的看著徐長安:“沒良心的東西,姐姐給你獻上了一盤好看的棋,你便這樣對我?”
“觀棋不語真君子。”徐長安避開祝平娘的視線。
“少來,君子還遠庖廚呢。”祝平娘晃了晃手里帶著牙印的蜜餞:“手藝不錯,我很喜歡。”
“您喜歡就好。”徐長安無奈。
“嗯。”祝平娘瞧著徐長安那吃癟的模樣,掩面輕輕笑著。
她自打和徐長安一起說話,便總是發自內心的笑。
她很喜歡看徐長安加在自己和阿白只見那沒有辦法,卻又避不開的模樣。
“白子自然是會贏的。”祝平娘忽然說道:“這可是阿白,我怎么會教她輸?所以無論下多久…最后,總會是她贏。”
徐長安聞言一愣,忽然瞳孔一縮,立刻道:“您方才…不會是放水了吧。”
“你猜。”祝平娘眼看著徐長安在那兒懷疑人生,搖頭:“聽見了水聲,便覺得阿白該贏了,反正…你看了個高興,便也夠了。”
“說好的黑子努力過,才不可惜了呢。”徐長安看著她 “也不一定要全力,只要能騙的了自己,讓自己覺得有努力過就好了。”祝平娘伸了個懶腰,笑的很好看。
“有些事情,盡管知曉會是輸,可不努力一番,便不甘心。”
她從頭到尾,就知道自己一定會輸,但是為了曾經對阿白的心動,依舊會去做。
這,便是煉心。
可如今的祝平娘有些無奈,因為她發現讓她心動其實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祝姑娘瞧著手中的蜜餞,又看了看身旁因為看了一盤“假棋”而悶悶不樂的徐長安。
祝平娘:“…”
難道自己其實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果然還是手藝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