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1月初,一艘掛著日本國旗的客輪,赫然出現在自山城朝天門碼頭附近江面,并在岸邊百姓的眼皮子底下拉響了汽笛。
嗚嗚幾聲巨響傳來,見“日本人”如此囂張,讓性格火爆的山城市民破口大罵,各種聲調的龜兒子不絕于耳。
站在船頭的左重臉色發黑,沖著鄔春陽吼了一句:“干什么,還不趕緊把膏藥旗摘下來,小心人家給咱們一炮。”
“是。”
低眉順眼的鄔春陽乖乖回了一聲,帶著人把旗幟降下扔到了渾濁的江水中,一個漩渦隨即擦過將其拽入了水底,冒出了幾個泡。
這艘客輪便是從江城出發的紅日丸,當天從白沙洲接上鄔春陽等人后,順著長江逆流而上,走走停停好幾天終于來到了山城。
由于沿途有日本飛機不斷襲擾,左重便讓人升起日本國旗,以此迷惑日軍飛行員,別說,還真的挺管用,原因嘛,很簡單。
國府沒有斷絕跟日本的經濟往來,長江里有不少日本船運公司的船只,靠著這面膏藥旗,一路上紅日丸沒有遭到一次襲擊。
“呵呵,左長官,這怪不得小鄔,山城百姓本就個性剛烈,見到日本船有這等反應也算是正常。”
這時,一個長胡子的中年人走到左重身旁笑著說了一句,接著撫了撫了胡須指著江邊的高腳屋指點江山道。
“前朝咣緒十六年,中英兩國簽訂了《煙臺條約續增專條》,山城被開為商埠,第二年的夏天,山城海關在朝天門附近設立。
甲午國難時,前朝海軍被日本人打敗,根據《馬(分隔)關條約》規定,此地成為了第一批向日本開放的內陸通商口岸。
1901年,日本人在南岸王家沱設立了租界,同年法國也在南岸彈子石附近先后建立了水師碼頭和兵營,一時間民意沸騰。
民國十年山城設開埠督辦處籌辦市政,民國十八年正式建市,編制為國民政府二級乙等省轄市,首任市長潘文華潘長官。
民國二十年,不忍國權喪失、國民受辱的山城百姓,以王家沱日本租界30年租期到期和九一八為契機,準備收回租界。”
講到這,大胡子中年人的聲音越發激昂:“當時,山城自動收回王家沱租界特委會發布公告,山城商界中斷日本人的生意。
同時要求所有中國車、中國船不準搭載日本人,中國轎子、中國滑竿,不抬日本人,租界內部的日本人只好走路上下班。
山城船員聯合會也號召在日本輪船上領江的中國船員上岸,否則將直接開出會籍,日本船運公司無人可用只得無奈停業。
山城總商會則宣布對從日本企業辭職的中國人安排工作,暫時安排不了的,生活費用皆由商會完全承擔,百姓頓時云從。
川省各地商幫附從,電告滬上、江城的同行,停止乘坐日本客輪,禁止日本貨物進入川省,無數袍哥橫江檢查往來船只。”
中年人伸手扶著圍欄,略帶川音的語氣中充滿自豪,勐烈的江風將他的胡子和衣擺高高吹起,眉眼之間是游子歸鄉的緊張。
聽著這段風云激蕩的往事,左重同樣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他仰視著這座似乎隱藏在云霧中的城市,回憶起關于此事的情報。
隨后山城百姓連續兩次舉行萬人集(分隔)會,要求國府對日宣戰、要求國府對日經濟絕交、要求抽調川軍出川抗戰等等。
此外,還組織仇貨檢查隊,不許賣日貨,哪家商店賣日貨,就砸個稀巴爛,總之,什么招管用就用什么招。
內憂外患下日本人受不了了,經本土同意,日本駐渝領事召集成渝兩地日本僑民、商人,于當年乘坐兩艘日本軍艦離開山城。
或許是為了惡心國府,對方臨行前致函金陵,表明是將日租界交由國府代管,不是交還,試圖找機會再重返西南。
日本人一走,川省王劉湘派兵進入王家沱日租界,派人接收了王家沱日租界里面的房屋和企業,狠狠撈了一筆。
直到去年七七事(分隔)變后,惱羞成怒的國府才正式接收了山城日本租界,自此西南唯一的租界被成功收回。
“英雄的人民,英雄的城市!”
左重喃喃自語道,跟民國其他城市的老百姓相比,山城老百姓的性情就像是本地食物的口味一般——又麻又辣。
國府遷(分隔)都與此,除了地理、人口、資源因素,川人這種咬住敵人就不松口的脾氣,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沉默了片刻,他轉頭看向飄(分隔)飄欲仙的大胡子,嘴角含笑:“張先生,若是左某沒有記錯,您是川省內江人吧。”
“正是,轉眼間自我出川已經多年了,近鄉情怯啊,不知道幼年時的同伴又有幾人還記得張某。”中年人感慨道。
“您別忘記答應我的畫作就好。”
左重見縫插針提醒了一句,將金陵、中央大學的師生接上船后,對方激動之下說了句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的客氣話。
面對這位原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姓張,名大千的著名畫家,他當即表示恩情不恩情的無所謂,自己就是喜歡藝術。
大胡子聽完答應在途中畫幾幅送給他,如今都到山城了,左重當然要提醒一句,將來左家就算破產了,有了這些畫也能衣食無憂。
“哈哈,鄙人自然不會忘記。”
中年人(分隔)大笑著招招手,看見學生托著三根卷軸走過來后認真拱手道謝:“這次多蒙左長官相救,張某感激不已,拙作在此還請收下。
鄙人先前好不容易從北坪跑出來,若是再落在日本人的手中,恐怕兇多吉少,將來左長官你若得閑暇,可去中~央大學駐地一聚。”
說完鄭重地將裝有畫卷的托盤遞了過來,絲毫沒有其它文人與特務打交道時所表露出的輕蔑和不屑。
“多謝。”
雙手接過托盤交給鄔春陽,左重認真給出了承諾:“張先生,如果遇到某些無法解決的困難,你也可以去特務處找左某。
在國府和黨內,左某還是有些人脈和關系的,方方面面都會給我一點面子,當然,前提是不涉及異己分子和情報桉件。”
“明白,張某再次謝過左長官。”
大胡子露出了微笑,接著略過了這個敏~感話題,話鋒一轉聊起了兩岸景色和山城的風情,順便還介紹了本地的美食。
這是一個很懂人情世故的聰明人,不孤傲,不清高,有才卻不傲物,難怪能被土匪抓走后,搖身一變成“黑~筆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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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兩次忽悠日本人,將北坪鬼子耍得團團轉,順利從敵巢之中脫身,某種意義上,這位大畫家有著情報人員的潛質。
瞄了此人兩眼,左重一邊聊天一邊把目光投向遠處的山城,這時紅日丸往右邊一拐,駛入了長江的支流——嘉陵江中。
從地圖上看,山城主城區形似一個半島將長江一分為二,把整個地區劃分成了三塊陸地。
北面的陸地是江北縣城,毗鄰嘉陵江。
南面隸屬南岸市政管理處,毗鄰揚子江。
中間的半島自然便是山城主城了,這里是國府以及其它軍政機關所在,匯集了眾多達官顯貴的住宅,人口最多,商業最為繁華。
如若是普通客輪到山城,應當停靠在半島末端的朝天門碼頭,再爬上長長的臺階進入城區。
但考慮到江城西遷行動還在進行,朝天門碼頭不堪重負,堵塞嚴重,加上左重等人需要保密身份。
所以紅日丸的目的地并不是這座民用碼頭,而是嘉陵江上一座叫李子壩的小型公務碼頭。
法國船員在鈔票的加持下,駕駛船只熟稔地避開一個個淺灘,躲過橫沖直撞的漁船,漸漸靠近此行的最終目的地。
當離碼頭還有一兩百米時,左重看到岸上站了不少人,同時能隱隱約約聽到樂隊吹吹打打的聲音。
隨著離岸邊越來越近,他驚訝的發現便宜老師戴春峰、古琦、宋明浩、歸有光、何逸君、沉東新等一眾特務處成員全都到了。
《恭迎副處長凱旋歸來》
《慶祝敵后勇士成功返渝》
更令人無語的是,還有幾個小特務舉著兩條橫幅,上面的內容看得左重當場社死,不用說,這必然是戴春峰的主意和命令。
紅日丸剛一靠岸,老戴便三步并作兩步走上船,快步來到左重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眶通紅動情地說道。
“好啊,沒事就好啊,慎終,這次辛苦你了,不僅成功破壞了江城的工業設施,還救出了這么多學生與知名人士。
不過以后千萬不要再如此自作主張了,你若出了事,為師如何向韋員長和你的父母親交待,做事情一定要慎重。”
知道左重一行人在江城的遭遇之后,戴春峰再次慶幸自己收了一個好學生,如若不然,這一次他或許就要陷在江城了。
果斷處置鬧事的工人以及工廠主,策反弗朗索瓦·黃,放火混入法租界,劫持日本客輪,收買法國工人,營救被困師生。
這些事情都需要行動負責人擁有豐富的外勤經驗,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他自問是做不到的,多虧了慎終將他強行送走。
于是一收到左重坪安歸來的消息,老戴立刻組織了特務處在渝人員前來迎接,他能做的只有這些了,作為老師總不能當面出言感謝吧。
左重曉得他的意思,絲毫沒有得意之色,誠惶誠恐道:“學生未得老師準許便私自做主,將您強行帶離江城,還望老師原諒。”
戴春峰搖搖頭沒有說話,握著左重的手輕輕拍了拍,一切盡在不言中,有些事能說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說。
這幕師慈徒孝的動人場景,讓圍觀之人感動不已,金陵大學的一個中文教授更是現場作詩一首以為紀念,引得叫好聲一片。
隨即戴春峰在左重的介紹下與被解救的名流一一握手寒暄,眾人一起說說笑笑的往碼頭外停放的汽車走去,氣氛異常融洽。
就在所有人沉浸在一片歡天喜地的時候,位于江城租界的一個暗房內,香蕉人佛朗索瓦·黃用隱形墨水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學生和教授已經安全轉移,請示下一步工作,圖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