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洛川一愣,沒想到對方會如此發問。
“當甄侯爺和澹臺公子那兩個家伙,眼睛瞪得像銅鈴似的盯著你時,你心里是不是有種‘哇塞,老子終于翻身了’的快感?”白發青年眉毛微微上揚,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弧度。
快感?
哎,我真的有嗎?
洛川眨巴眨巴眼睛,像是個被教書先生突然點名的蒙童,努力在腦海里搜尋當時的畫面。
實話實說,那時候的他,心里其實更像是一只被扔進沸水里的青蛙,慌里慌張,不知所措。
像他這樣的人,早已習慣了在別人的舞臺上跑龍套,從不期待能得到觀眾們的喝彩。
可突然間,他被莫名其妙地被推到了舞臺中央,毫無準備地成了萬眾矚目的男主角。
這讓他措手不及,第一反應是趕緊找個地縫鉆進去。
然而,就在被那潮水般的強烈尷尬淹沒的同時,他驚訝地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竟然悄然滋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興奮,一股揚眉吐氣的酣爽。
說到底,每個少年人,不論多么貧賤,多么卑微,內心總藏著幾分不切實際的幻想,都渴望變得不平凡。
以前在魚尾村時,男孩們背著籮筐,三五成群地蹲在地里割豬草,嘻嘻哈哈地閑聊著村里的八卦,為哪家的姑娘最漂亮而爭論不休。
姑娘們則在河邊浣紗,時而低頭細語,時而偷瞄那些在地里忙碌的男孩們,臉上泛起一抹紅暈。
唯有洛川總是孤零零地一個人,提著鐮刀走在廣袤的田野上。
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著,也許在某個時刻,會有一位腳踏飛劍的仙人從天而降,緊緊握住他的手,眼中閃耀著激動的光芒,稱贊他為千年難遇的修行奇才,并懇切地邀請他加入宗門,傳承道統。
屆時,那些過去將他視作透明人的小伙伴們,會紛紛轉過頭來,用驚嘆艷羨的眼神看著他。
然而,許多年過去了。
幻想中的仙人卻始終未曾出現。
反倒是一群山賊,用一輛偷來的馬車和四頭打扮成麒麟的騾子,幫他過了一把人前顯圣的癮。
想到這里,洛川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白發青年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肆無忌憚,爽朗嘹亮的笑聲在群山之間回蕩,久久不絕。
“你想知道現在城里發生了什么事情嗎?”未等洛川回答,他便自顧自地說道:“那宰相發現自己的馬車不見了,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邊狠狠斥責府上的家丁們看管不力,一邊急忙派人出去搜尋。
“然后,當他發現自己的寶貝馬車上竟然被拴了四頭拉磨的騾子,他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洛川并不知道,為何白發青年即便隔著十多里的距離,也能對朝陽城中發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他只覺得,此刻的白發青年,就像一個沒長大的頑童,因自己的惡作劇成功而得意洋洋——他笑得直不起腰,甚至捂住了肚子,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恢復了平靜。
“你剛剛問我,為何要安排這一切,”白發青年在山崖邊坐下,雙腿懸在云霧中輕輕晃蕩,他拍了拍身邊的空處,示意洛川過來坐下,“其實答案很簡單。
“因為當你從龍脊山下經過時,我窺見了你的命運,發現你與我有緣。
“你和我,都是這個時代的主角。
“我們注定將攜手并肩,顛覆這個腐朽的世界,共同開創一個嶄新的偉大時代!”
在文人墨客們寫的史料里,或許會如是記錄此時的情景:
“帝君少時,即有雄心壯志。既逢洛川,乃語之曰:‘吾與子當共圖大業,締造千秋萬世之宏基。’洛川聞其言,震于其王者之氣,遂矢志效忠,后成帝君之股肱。。”
然而事實上,洛川并未感受到所謂的“王者之氣”。他只覺眼前此人真不要臉——其做白日夢的本事,讓自己都難以望其項背。
“你是不相信我們能成事么?”似乎是察覺到洛川的想法,白發青年轉頭看向他笑道。
“不,”洛川遲疑片刻,搖了搖頭,“大王日后將會開創一番大事業,我自然是堅信不疑的。但像我這種血脈潛力只有三階的窮光蛋,又怎能成為這時代的主角呢?”
“窮光蛋小少爺,難道你真的以為,一個人一生的成就,完全由他的血脈決定?”
“難道不是么?”
“當然不是,”白發青年說道,語氣中流露出近乎狂傲的自信,“至少,在你遇見我之后,血脈便不再是你人生的桎梏。”
他一邊說著,一邊打了個響指。
一幅立體的星圖出現在漆黑的夜幕之中。
圖中的星辰,大的如明珠般璀璨奪目,小的如螢火般若隱若現。它們沿著軌跡,緩緩地運行著,演繹著宇宙間最古老的韻律。
“這是我幾年前所領悟的,星象命運之道,”只聽見白發青年介紹道,“世間每一個人的命運,其實都能與天上的星辰對應起來。
“我將其稱為‘命格’。
“以命格為紐帶,修行者便具備了溝通星空、溝通命運的能力。借由命格,修行者能夠從對應的星辰中汲取力量,從而改變自身資質,大幅提升修行效率。
“此外,當你在星象命運之道上登堂入室后,你還將能夠借助星辰的運行路徑,推演自己及他人的命運軌跡。”
說到這里,白發青年理了理鬢角的亂發,微微一笑:“窮光蛋小少爺,你相不相信,在我開辟出這條新路之前,我的血脈潛力跟你差不了多少?”
洛川將信將疑,沒有立刻給出回應。
白發青年又接著道:“幾日之前,我隨手一掐,算了一卦,呵呵,你猜怎么著?
“我發現你小子,竟然和我一樣,也是個修星象命運之道的奇才!倘若你肯隨我一起踏上這條星光大道,那未來的成就,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他說話的語氣,活脫脫就像一個販賣人口的販子,手里捧著一顆誘人的糖果,試圖用甜言蜜語把小孩子哄騙走。
洛川依舊沉默不語。
十五歲之前,他從未離開過魚尾村。他對外面世界的認知,幾乎全是由母親在耳畔絮絮叨叨的話語,一點一滴拼湊而成的。
在她口中,入學讀書、躋身仕途,或如父親般投身軍旅,才是能夠光耀門楣、贏得世人尊重的“正途”。
而落草為寇的山賊,無疑是一幫道德敗壞、無惡不作的壞蛋,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倘若洛川真的誤入歧途,成了他們中的一員,那母親得知后,必定會氣得怒火攻心,甚至可能當場吐血而亡。
注意到洛川緊鎖的眉頭,白發青年呵呵笑著,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明白,你心里對我們這些山中賊匪,恐怕是有些瞧不起的——”
“——我沒有!”洛川幾乎是脫口而出,不假思索地否認。
“——不,你有,”白發青年接著道,“只是你不敢在我面前承認而已。
“你覺得我們這些人,整天就知道打家劫舍、欺壓良善,是一群上不得臺面的亡命之徒。
“可你有沒有想過,難道我們真的從一出生就想成為被世人唾棄的賊寇嗎?難道我們真的愿意一輩子過著東躲西藏、被人白眼的日子?難道我們的內心就不向往那條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道路嗎?”
洛川還真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在他的認知里,這世上的賊匪就是天生的大壞蛋,跟良民天然對立。他們就像田間的雜草,一茬又一茬地從地里冒出來,似乎永遠也無法鏟除干凈。
白發青年頓了頓,又說:“我們山上的許多士卒,原本都是龍脊山下步陵縣的居民。去年那里遭遇了罕見的大旱災,田地里的莊稼紛紛枯萎,收成慘淡得連老鼠都嫌棄。
“然而,官府那幫人,卻像餓狼盯著肥肉一樣,稅收不僅沒有減少分毫,反而催逼得更緊。縣城的居民們被逼得走投無路,最終只能被迫上山做了賊寇。
“再比如載你上山的那位兄弟,道號‘天魁’。他以前有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可惜被梧州刺史那個紈绔兒子給霸占了。那廝欺男霸女,壞事做盡,天魁的妻子不堪受辱,悲憤之下選擇了自殺。
“為了給妻子復仇,天魁埋伏在那惡少去青樓的路上,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把他給宰了。
“事后,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他只能選擇上山,與我們并肩作戰。”
白發青年的這番話,使洛川的腦袋如遭巨錘重重一擊,嗡鳴聲在耳畔回蕩,久久不散。
洛川過去深信不疑的黑白分明的世界,此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瞬間摧毀,露出了原本遮蔽在背后的那真實、混沌、且不斷變化的灰色。
他想起魚尾村的王老漢,喜歡偷雞摸狗、欺詐鄉鄰。村民們家里的鍋碗瓢盆若是突然消失,八成能在他的家里找到。村民們提起他時,都是一臉鄙夷。
然而母親偶然間卻提起,年輕時的王老漢是個勤勞樸實的農民。可惜生活所迫,他不得不將自家的幾畝土地賤賣給呂財主,從此境遇急轉直下,才逐漸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你在朝陽城待的這幾天,想必已經看清楚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了吧?”白發青年繼續道,“血脈至上,家世為尊。
“權與力在手,便可恣意妄行,做人上之人。
“否則,你就是路邊野草,無人傾聽你的想法,無人關心你的生死。”
洛川點了點頭,對此深有感觸。
“所以,大王,您才會把這些人聚集在龍脊山,嘗試…嗯,去顛覆這個世界?”他問道。
白發青年突然站起身來,眺望著天邊的星斗,眼神中流露出一股舍我其誰的豪氣,仿佛自己已然成為宇宙的主宰。
在晚風的吹拂下,他的衣裳獵獵作響。
只聽見他說道:
“幾年前,我曾跟公孫昊說過,我有一個理想——
“我希望靈霄界的每一寸土地,都擺脫壓迫與戰亂,每個人都能憑借自己的雙手和汗水吃飽穿暖。
“我希望世上的每一個修士,都能掙脫血脈的枷鎖,僅憑自身的奮斗與堅持,在追尋天地大道的征途上,走得更遠,飛得更高。
“我希望世間機會均等,每一個人的意志都能得到尊重,評價一個人的標準,不再是他們的家世,而是他們的品行和能力。
“我希望這世上,不再有那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龍。
“如是一來,世間便可人人如龍。”
白發青年說話的語氣其實很平和,并無慷慨激昂、熱血沸騰之態。
然而,洛川卻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他深切地感受到,這些看似簡單的文字中,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強大力量。
這種力量,宛如洪水猛獸,一旦沖破堤壩,便有著淹沒整個世界的威力。
“那公孫昊對此是怎么看的?”洛川沉吟片刻,問道。
他并未向白發青年詢問,他是如何結識公孫昊的——在洛川眼中,白發青年來歷神秘,實力深不可測,能夠開創一套自己的修行之法,還能無聲無息把宰相的馬車從相府里偷出來。
這樣一個人,結識公孫昊這樣的天之驕子,自然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洛川只是有些好奇,公孫昊身為公孫家族的嫡子,無疑是那“高高在上的龍”。按常理而言,他應該不會認同白發青年那些違背自身利益的理念。
“他與我懷揣著同樣的理想,”白發青年笑了笑,開口道,“只是,他并不認同我實現理想的方式。
“公孫昊覺得,匹夫之力終究有限。他應當借助家世背景和修行資質,迅速攀升至國家的高層,成為手握重權的統治者。
“如此一來,他便能夠動用整個國家的力量,發起一場自上而下的深刻變革。
“然而,我卻堅信,這個世界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自上而下的改革,最終只會在不斷的妥協中黯然收場。
“唯有從根基處將它徹底顛覆,才能真正改變這一切。”
說到這里,他低下頭,俯視著坐在自己腳邊的洛川:“窮光蛋小少爺,你考慮清楚要不要加入我們了么?”
洛川還沉浸在白發青年剛剛的陳述中,心潮澎湃,腦海中已經勾勒出把朝陽城里那些欺負他的權貴們一一掀翻在地的畫面。
可誰知,這白發青年畫風突變,竟又將話題繞回到了他的身上。
“我…我…”
“別忘了,你還欠我一袋銀子。我實在是想不到,除了給我打工之外,你這輩子還能找出什么別的法子來還清這筆債務。”
母親說的對,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好處,欠了的東西都是要還的。
洛川心頭那叫一個悔啊,罵罵咧咧個不停,只恨自己當初鬼迷心竅,竟然忍不住用了這山賊的銀子去行賄。
結果呢?不僅沒能成功進入書院,還把自己的后半輩子都給搭了進去。
他就像一只可憐兮兮的山兔,本來在山間自由自在地蹦跶,但從被攔路打劫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掉進了獵人精心編織的羅網中,再也脫不了身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努力使自己的話語保持流暢,不因緊張而結巴:“大王,我真心欣賞您的理想,也極愿與您并肩作戰。然而,如果我選擇了這條路,我的母親一定會深感失望,說不定還會拎著鍋鏟親自來此處尋我…”
“這簡單,”白發青年微笑道,“朝陽城三大書院,我以前都待過,只不過因為課堂上與教習爭辯,被他們掃地出門了。
“我可為你編幾個書院日常生活的故事,供你作為素材,寫信給你的母親。
“我還留有三大書院統一發放的長衫、頭巾、靴子、紙筆,你盡可寄給她,以安撫她的心。
“甚至,就算你不幸戰死了,我也能模仿你的筆跡,繼續給她…”
“這…這恐怕不太妥當吧!”
洛川從小到大,都未曾對母親撒過一句謊。
僅僅是聽到白發青年的這個提議,還未真正實施,便讓他心里萌生出一種做賊心虛的負罪感。
“我就問你,你在朝陽城里一事無成,甚至連未婚妻都被人搶走了,你敢現在就回去,如實告訴你的母親嗎?”
洛川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心中五味雜陳。
母親或許不會責罵他。
但他卻不敢去面對母親那失望至極的眼神。
“那你不妨先在我這山上待一段時間,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也可學習一點我的星象命運之道。待你思考清楚,做出決定后,再來告訴我吧。”
洛川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同意了白發青年的提議。
此刻他心頭一片迷茫,進退維谷。
他既不敢貿然回家,也不敢再踏入朝陽城半步——他之前在京城鬧出的風波尚未平息,生怕一露面就被人認出,引來眾人指指點點:“看,那不是紫微閣的少主嗎?怎么又來了?難道是閣主覺得他歷練不夠,又打發他回來了?”
留在龍脊山,對于目前的他來說,確實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方式,可以使他暫時拋開許多煩心事,同時也可以順便看看白發青年所說的“星象命運之道”到底有沒有他所說的那般神奇。
他沉思片刻,然后朝著白發青年深深一揖,用略顯笨拙的言辭道:
“謝謝您,謝謝您愿意收留我,謝謝您給我銀子,謝謝您專程去侯府接我…無論別人如何看待您,我都堅信您是個好人。因為自從我來到朝陽城后,您是唯一一個看得起我、愿意與我傾心交談的人…”
“以前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嘴巴太笨,不太擅長夸人?”白發青年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哪有夸人的時候只說‘好人’的?這豈不是等同于說別人一無是處,別無所長?”
“抱歉。”洛川立刻低下頭,不自禁地搓著手道。
“你以后多去翻翻史書,看看那些大臣是怎么說奉承話的吧,”白發青年抬起下巴,神采飛揚地說道,“比如剛剛,你應該說,‘大王您真是禮賢下士、愛才若渴,比那盛氣凌人的昭國皇帝強得不止一籌,這天下注定會是您的囊中之物…’”
洛川“嗯”了一聲,努力將他說的話記在腦海中,心中暗自思忖,日后要跟個這么自戀的人相處,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洛川臉上的稚氣忽然消失,臉型變得更加瘦長,頭發從漆黑變成了灰白色。雖然他的臉上沒有明顯的皺紋,但卻有著飽經風霜的滄桑,以及重傷未愈的憔悴。
顧旭坐在臥榻旁,看著他的臉龐,將思緒從紫微大帝的記憶中拉回現實。
只聽見昏迷未醒的洛川,口中時不時喃喃自語,夢囈連連:
“…帝君英明神武,智勇無雙,威震四方,推翻偽朝,一統江山,此乃千秋之偉業…”
“…帝君之仁,如春風化雨,滋潤萬民…”
“…帝君勵精圖治,勤政愛民,實乃大荒眾生之福…”
“…帝君…老臣現在,沒白費您當年的一番教誨,嘴不算笨了吧…”
顧旭微微瞇起眼睛。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根看不見的鎖鏈,一端連著自己,一端連著洛川。
這根鎖鏈源于“統御”權柄。
它就像一道刻在思想里的烙印,能夠影響下屬的心智,使他們對自己保持絕對的忠誠。
這也是顧旭敢于冒充真正紫微大帝的最大倚仗。
他輕輕嘆了口氣,心中感慨萬分。
人終究是會變的。
年輕時的紫微大帝,曾信誓旦旦地宣稱要讓世間“人人如龍”、“每一個人的意志都能得到尊重”。
然而千百年后的今天,世間依舊群龍高高在上,眾生微末如同草芥。
那個曾經堅定不移地相信他是好人的少年,如今靈魂上也被拴上了一條鎖鏈,不得自由。
終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