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崔天佑放下手中的酒杯,偏頭去看顧旭的臉色,心弦悄然間繃得緊緊的。
在他的認知里,這個問題,應該算是顧旭心中的一個禁忌。
曾經的顧旭與時小寒,確確實實情誼深厚、如膠似漆。
顧旭元宵夜寫的那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被很多人認為是兩人感情的最佳證明。
只因命運跟他們開了個玩笑,兩人被迫分離。
時磊為求自保,撕毀婚約。
顧旭先前送上的聘禮,都被時磊一把火燒成了灰。
在大齊王朝,女方單方面悔婚,是對男方的侮辱;若非顧旭成了叛國反賊,按照女方尊長是要被“杖六十”的。
更別說燒聘禮這樣的舉動。
崔天佑覺得,顧旭對此事,應該心懷不小的芥蒂。
所以他今晚一直在刻意回避這個話題。
別看顧旭今天舉止低調,毫無架子,跟他們這些修為低微的芝麻官們談笑風生。
但他終究是西北叛軍——不,義軍的領袖,是北境大燕與西北草原共同追隨的王者,是被三位圣人認可的主君。
如果惹得顧旭心情不悅,那么后果不堪設想。
想到這里,崔天佑立刻用眼神暗示汪陽,讓他趕緊想辦法把話題岔開。
“你說小寒啊,”不料顧旭依舊笑意輕松,“等大荒戰事結束后,我就去劍閣接她。”
汪陽松了口氣。
他的CP沒有分開,真是太好了。
但崔天佑的關注重點,卻在“戰事結束”一詞上。
他知道所謂的“戰事”,是指西北義軍干掉天行帝,徹底推翻大齊,建立新的王朝。
崔天佑長年吃大齊朝廷的俸祿,很清楚大齊的深厚底蘊,對于顧旭能否成事持擔憂的態度。
沒想到顧旭竟然表現得如此輕松,如此自信,仿佛已經勝券在握。
崔天佑不禁想起,在抵達涼州這段時間里,他從民眾的議論中了解到,顧旭不僅對外在反抗大齊王朝的統治,對內也在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
顧旭正以西北六城為起點,嘗試打破大家族、大宗門對修行資源的壟斷,對資源的分配制度進行改進,使得平民出身的修士能憑借天賦、軍功、貢獻等,獲得高品質的功法、武學和丹藥。
這可是大齊皇室數百年來不愿去做的事情。顧旭卻在不遺余力地推行。
除此之外,他似乎有一雙洞察天下的眼睛——所有尸位素餐、貪污受賄、徇私舞弊的官吏,都會被揪出來,毫不留情地裁撤處罰;而所有心懷抱負的有識之士,哪怕深處偏遠村落,都能被他精確地發掘出來。
古書中所描述的“野無遺賢,人盡其才”,在這西北六城,似乎真的變成了現實。
顧旭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似乎早已看淡了往日的種種苦難、恩怨、嫌隙、糾葛,從凡俗中超脫了出來,如仙人般高臨下俯瞰世間,目光平靜而又不乏悲憫,胸襟開闊卻又不顯傲慢。
“也許不久之后,”崔天佑默默心想,“再遇到我們的時巡檢,就得稱她為‘貴妃娘娘’了。”
在這之后,沂水驅魔司衙門的其他官吏們也陸陸續續地抵達了酒樓,餐桌旁邊愈發熱鬧。
最后一個來的,是陳濟生。
一段時間不見,他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多了一些。
今日他沒再穿大齊驅魔司的黑色七曜服,也沒再戴高高的烏紗帽,而是換成了一襲灰褐色布衫,用木簪子束發,看上去就像是個在鄉下頤養天年的長者。
“陳大人。”
看到自己的老上級后,顧旭的目光中流露出復雜的情緒。
他清楚地記得,在剛剛穿越到這個世界時,他身子羸弱多病,走路走急了,都會胸腔隱隱作痛。陳濟生替他檢查了身體,說他“先天不足,根骨有缺”,只有在三十歲前晉升圣人,才能避免英年早逝的結局。
可明明知道這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情,陳濟生依舊盡心竭力地指導他修行,為他爭取晉升的機會,甚至還冒著生命危險去了沂山,從雪女的眼皮底下搶來一株雪參。
此時此刻,顧旭距離圣人境界只有一步之遙,再也不需要為壽命的問題成日提心吊膽。但他腦海之中,仍然常常會浮現出陳濟生強行把雞蛋、銀耳、枸杞等霸道地塞進他的手里,反復叮囑他補補身體的畫面。
“你這小子有出息啊,一年時間,就從第一境修到第六境了,”陳濟生伸手拍了拍顧旭的后背,笑呵呵地說道,“看來我當初還是有些小瞧你了。”
“是陳大人指導有方。”顧旭低下頭,謙遜地笑了笑,把陳濟生請到了主位上,自己則坐在一旁,替他斟滿一杯酒。
時隔數月,沂水驅魔司衙門再度團聚。
觥籌交錯,相談甚歡。
恍惚間,眾人仿佛回到了那段樸實無華的歲月。修行、殺鬼、攢功勛、養家糊口…生活在這幾件事情間,枯燥地循環往復。
有時忙里偷閑,相約去酒樓喝上幾杯,便是單調無趣中鮮有的亮色。
在場眾人大都天賦平平。他們都一度以為,這樣簡單而無聊的生活,將會一直持續到自己進入墳墓的那一天。
沒想到忽然之間,大荒亂了。
那樣的生活,竟然再也回不去了。
“在我看來,”顧旭今晚喝的一直是茶水,滴酒未沾,但在眾人情緒的感染下,似乎也隱隱有了幾分醉意,“過去的時光,可以懷念,但不必悵惘。咱們享福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汪陽已經喝了半醉。作為顧旭以前的頭號粉絲,他第一個舉杯應和道:“顧兄說的對!就等顧兄殺回洛京,宰了那狗皇帝…我早就受夠那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混賬了!”
對于天行帝,汪陽心頭是有很深的怨念的。明明天行帝擁有足以平推天下的高深修為,但他卻無所作為,任由九嬰蛇妖兩次禍害青州府,害死了他的父母,害死了他的救命恩人鄭大人,害死了眾多的父老鄉親。
以前他從來不敢把內心的怨恨說出口。
但現在到了顧旭的地盤上,他終于能夠趁著醉意放下戒備,直抒胸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