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槿匆匆離去,并不是返回衙門處理公務,也不是忙著去做緊急的殺鬼任務。
她只是心緒紛亂。
她的臉緊繃著,嘴角旳弧度因為強裝微笑而顯得僵硬。
她發現,今天與顧旭當面交談的時候,自己很難再像以前一樣,保持著毫無瑕疵的笑容,和優雅從容的風度。
此時此刻,她正循著直覺,在洛京城的大街小巷間,漫無目的地行走。
春意融融,暖風習習。
陽光把地上的磚石染成了燦爛的金色,仿佛涂了一層蜂蜜。
路人談笑風生,小販連連吆喝,夾雜著風聲與馬蹄聲,形成聲音的波濤,一潮又一潮地涌入她的耳中。
但周圍的一切喧囂,都仿佛與她有著遙遠的距離。
她仍然仿佛滯留在寒冷的冬季。
不知不覺,她沿著人群熙攘的石拱橋,來到了洛河的北岸。
相比權貴官僚們扎堆居住的南岸,這邊房屋挨挨擠擠,街道混亂骯臟,空氣中彌漫著飯菜、煤煙、垃圾、污水、馬匹糞便等等的復雜氣味兒。
對于這股氣息,上官槿非常熟悉。
因為她就是在這里長大的。
路邊有家狹小簡陋的客棧,掛在門頭的牌匾早已褪色,看不清楚上面的字樣。幾個少年少女在里頭打雜跑堂,招呼客人,忙得大汗淋漓。掌柜則懶洋洋地癱在一把破舊的竹椅上,嘴上罵罵咧咧,催促著伙計們快點兒干活。
很多年前,上官槿也是這群伙計中的一員。
幼時的她,是個又黑又胖的丑丫頭,五官也還沒長開,同伴們經常因她的相貌而嘲笑她,給她起了“母豬”、“黑熊”等難聽的綽號,掌柜也看她不順眼,時常找借口責罰她,嫌棄她笨手笨腳。
那無疑是一段昏暗無光的日子。
這樣的環境,使得她一度變得敏感孤僻,也讓她的內心深處充滿了對“美”的渴望,向往著世間美好的事物。
她曾以為,只要擁有了“美”,就能擺脫別人的冷嘲熱諷,變得受人歡迎,被人喜歡。
直到驅魔司司首洛川找到她,把她帶到衙門。
她搖身一變,從客棧中的打雜丫頭,變成了大齊王朝的官吏,變成了掌握著非凡力量的修士。
那一天,她看到往日不可一世的掌柜,在洛司首的面前奴顏婢膝、誠惶誠恐;那一天,她看到那群嬉皮笑臉的同伴,在洛司首的面前戰戰兢兢、噤若寒蟬;那一天,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曾經欺負她最多的壯碩少年,哭哭啼啼地懇求她高抬貴手、饒她一命。
于是從那以后,上官槿明白,除了“美”之外,“權”與“力”也可以讓她變得受人歡迎,受人尊重。
想到這兒,她輕輕搖了搖頭,施展“流星走月”,離開了這個充滿了辛酸回憶的地方。
片刻后,上官槿來到了驅魔司總部衙門的院落邊上。
這里可以說是她的第二個家,是她工作、修行、成長、磨礪的地方。
因為見識過他人的前倨后恭,她比衙門中任何人都要更努力、更拼命。
天未亮時,她就在院中迎著晨風,揮劍起舞;夜半三更,她則待在寂靜的藏書閣中,默默閱讀各類修行相關的典籍。
除此之外,她還嚴格控制自己的飲食,研究妝容打扮之術、待人接物之道。
過去的日子在她內心深處留下深深的陰影。
她想要出人頭地,希望自己未來的生活能充滿光明,再也不要遭遇別人的冷眼相待。
后來有一天,洛司首把她和楚鳳歌叫到了面前,以并不是很嚴肅的態度,用占星術嘗試性地卜算了二人今后的命運。
他說楚鳳歌的命格是“天魁星”,乃貴人之星,自帶浩然之氣,熱衷濟弱扶傾,為他人鋪設前程。
楚鳳歌很認可“浩然之氣”這個說法,卻對“為他人鋪設前程”不以為然——他覺得他自己是未來的天下第一,這世上其他人都不配由他來輔助。
上官槿則用鄙夷的目光看向他,說以他愚笨的腦子和低微的能力,估計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更別說幫助別人了。
接著,洛司首又說,上官槿的命宮主星是“天鉞星”,同樣也是貴人之星,溫和仁慈,有同情心,喜暗中助人。
這回輪到楚鳳歌來嘲笑她了。
楚鳳歌斜瞥著她,語氣尖銳地說,如果像她這樣的人都能稱得上“溫和仁慈”,那么這世上所有人就都是大慈大悲的圣人了。
洛司首沒有理會兩人的拌嘴。
他繼續跟他們講了“天魁”與“天鉞”的弱點。
“天魁”的缺陷是自負固執,一旦誤入歧途,就容易一條路走到黑,不撞南墻不回頭。
“天鉞”的問題則源自于它的桃花屬性,一旦萌生情愫,便容易為情所困,陷入泥沼,難以自拔。
聽到這話,上官槿皺起眉頭,沉默不語。
她自認為自己是個自私而冷酷的人,自從進入驅魔司衙門的那一天起,便在利用身邊一切可利用的人,竭盡全力向高處爬。
她并不覺得自己會對什么人動感情。
只不過,司首大人說的話,她不敢不認真地去對待。
作為一個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的人,她暗暗下定決心,倘若自己的心里真的竄起火苗,就要在第一時間將其掐滅。
她不能讓自己擁有弱點。
也就是在那一天,司首大人把“天魁”和“天鉞”兩把寶劍分別交到他們的手中,成了他們各自的本命物。
“記住我今天說的話,”最后,洛司首囑托道,“今后你們可是要做一番大事業的,一定要時刻反省自己。”
幾個月前,同樣在驅魔司總部的觀星臺上,通過司首洛川的那一面能夠知曉世間萬事的神奇銅鏡,上官槿第一次見到了顧旭的身影。
那時她心頭想的是:“這少年長得真好看。”
俗話說,人越是缺什么,就越會在意什么。
作為一只曾經的丑小鴨,上官槿就對美貌這東西格外關注,遇到長得好看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多看兩眼。
而顧旭又好看得格外出眾。
不只是清,不只是俊,不只是姣好。
而是清俊疏朗,孤絕卓絕。
上官槿曾把楚鳳歌的長相形容為“秀氣”,把昭寧公主描述為“雍容”,把趙嫣概括為“妖媚”。
那么在她的眼里,顧旭便具備著一股出塵脫俗的“仙氣”,像是墜入凡塵的謫仙一般,似乎游離于人間之外——且隨著他境界的逐漸提升,這股氣質正在變得愈發明顯,愈發濃烈。
在后續的相處中,上官槿還發現,顧旭不僅僅外表出眾,而且天賦異稟、才智出眾。
他正以一種光芒閃耀的姿態,在大齊王朝迅速崛起,從沂水縣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吏,變成了洛京城中萬眾矚目的天驕。
容貌,力量,天資,名望…
在他的身上,好像有她一直以來渴求的一切。
可是,像他這種深受上蒼眷顧的人,卻在修行方面,比她還要更加努力,更加拼命。
看他那廢寢忘食、不舍晝夜的模樣,就像是有人拿著鞭子在后面催促他,不刻苦修煉就會被打死一樣。
“他為何要這么拼命?”
上官槿忽然對這個少年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她在驅魔司里搜索權限范圍內關于他的一切消息,在嶗山遺跡之行中接近他,向養傷中的時小寒詢問他的過去,與他在元宵夜結伴同行,主動邀請他參加“溫故壺”幻境的試煉,陪他一同去購買洛京的新宅,甚至跟著他去了一趟臨安城…
有意或無意地,她創造了很多跟他相處的機會,只為撥開籠罩在他身上的重重迷霧,去更多地了解他。
然后她發現了他身上更多的閃光點——
比如在危機面前淡定從容,為身邊人兩肋插刀,對王侯將相和平民百姓的一視同仁、平等對待…
她本以為,自己對他懷有的心思,不過是好奇罷了。
她也早就清楚,顧旭和時小寒關系密切,又患難與共,日后不出意外,將會結成金玉良緣。
然而不久前,當她真正聽到他們兩人訂婚的消息時,她卻莫名地煩躁不安,仿佛一個踉蹌,靈魂跌下了斷崖,墜入了深淵。
“原來這就是天鉞星的宿命啊,”想到這里,她輕輕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一絲無奈的笑容,“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呀。”
這一瞬間,她的腦海冒出了一個荒唐的念頭,想要在他婚禮的那天,騎著駿馬,拎著寶劍,像那些熱衷“搶親”的西北蠻族一樣,大搖大擺地去劈斷那花轎的抬桿。
但她很快就把這個念頭逐出腦海。
既然“為情所困”是天鉞星的弱點,那么她就應該竭盡全力去抑制它,去避免它。
于是她伸手理了理鬢角被風吹亂的發絲,跨過衙門的門檻,穿過長長的走廊,徑直朝著屬于自己的那間靜修室走去。
途中,不少同僚向她行禮問候。
她向他們點頭微笑,但她的眼睛里沒有絲毫笑意。
待步入靜修室后,她從儲物法寶中取出了數十張精致的工筆畫。
她曾在顧旭面前以隨意的口吻說過,要借助自己“天算”神通,把整座洛京城畫下來,記錄下每個角落里的美景。
她也確確實實地在做這件事情。
只是畫中的每一個地方,對她來說都是很特別的。
驅魔司的觀星臺、正平坊的四合院、龍門書院的涼亭、高大巍峨的北城門…都是他和她一起待過的地方,留下了他們兩人共同的足跡。
作為一名第四境修士,上官槿近日已經隱隱感受到了突破第五境的契機。
她知道,如果自己采用最簡單粗暴的“斬七情”破境之法,用真元之火將手中的畫卷全部焚毀,借此斬去七情之中的“愛”,便能步入“孟婆亭”,晉入。
她的資質只有四品,比不上像楚鳳歌、蘇笑、趙嫣這樣的天才。
但她硬是憑著自己的努力,在修為上并沒有落后他們太多。
只需要再往前一步,她就能擺脫“天鉞星”命中的弱點,躋身大齊王朝最耀眼的天驕之列,收獲到他人欣賞、羨慕乃至于敬畏的目光。
那無疑是她曾經無比渴求的東西。
她在席子上盤膝坐下,盯著面前的畫卷,一動不動。
陽光穿過雕花窗欞,照在她的臉上,撫摸著她如墨的黑發,勾勒出她纖瘦的輪廓,細柳般的眉,寧靜的眼。
時間緩緩流逝。
洛京城的鐘聲響起了幾次,陽光也在房間里悄悄地旋轉挪移。
但上官槿手心里的真元之火遲遲仍未點燃。
待到黃昏降臨,屋子里的那抹陽光徹徹底底地消失不見,她才幽幽地嘆了口氣,理了理衣裳,緩緩起身,把畫卷重新收回了儲物法寶之中。
她終究還是放棄了用“斬七情”破境的打算。
“你在想什么呢,上官槿,”她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復雜的笑容,在心頭對自己說道,“‘斬七情’可是一種有缺陷的法門,它能讓你走得更快,卻不一定能讓你走得更遠。你的理想一直都是成為洛京城備受矚目的大人物,怎么能貪圖一時的破境速度,而選擇走捷徑呢?
“還是給我靜下心來,去尋找一種更完美的、沒有后患的破境之法吧!”
話雖是這么說。
但上官槿心底卻清楚,這不過是個借口。
其實,她只是放不下罷了。
與此同時。
顧旭返回屋中,從盒子中取出上官槿送的禮物。
這是一把金剪刀。
剪刀是大齊王朝婚嫁中常見的禮物。
一方面,剪刀能用來裁剪衣服,象征媳婦心靈手巧,也代表新人婚后衣食無憂,綾羅綢緞,應有盡有;另一方面,剪刀用來剪斷東西,表示與過去的生活、過去的感情統統一刀兩斷,從此步入全新的生活。
“謝謝。”顧旭輕聲道,同時把剪刀收了起來,跟別人送給他的訂婚禮物擺在一起。
隨后,他在席子上盤膝坐下,服下丹藥,進入極致專注的修煉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