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冶”,這是紅衣女子留給顧旭的第一印象。
整條巖漿河流散發的暗紅光芒,仿佛伴隨著她的呼吸的節奏,忽明忽暗,在她瑩白嬌艷的臉頰上變幻流轉。
她似乎完完全全沉浸在修行的世界里,根本沒有注意到顧旭的到來。
不過顧旭卻依舊察覺到了她身上傳來的可怕氣息。
站在她的附近,就像是站在一只熟睡的猛獸旁邊,時時刻刻都會讓人感到緊張,生怕它突然醒來,朝自己張開血盆大口。
此外,她看似未設防備,但她的周圍數米范圍內卻有著看不見的禁制——如果有人接近她,對她懷有敵意,那么這禁制就會瞬間變成殺敵的利器。
“這個女子的實力,應該不弱于楚鳳歌。”顧旭默默在心頭判斷道。
與此同時,他隱匿了自己的氣息,朝著巖漿地河的另一邊走去。
他已經猜到了這個女子的身份——
燕國公的嫡女,來自幽州趙氏的年輕天才趙嫣,曾經以性情乖張、桀驁不馴聞名洛京。
當顧旭在元宵夜奪魁、正享受眾人喝彩的時候,趙嫣本人遠在天邊,卻派了一個丫鬟登上擂臺,在大庭廣眾之下宣稱要挑戰顧旭。
此等行為,可謂囂張至極,更是公然違反了“閑雜人員不得登臺”的規矩。
但是當時卻沒有人阻止。
今天,顧旭只想安安靜靜地登上“斷魂崖”,并不想跟這個無法無天的女人產生任何交集。
畢竟她的做事風格,是不能用常人的標準來看待的。
說不定在發現顧旭后,她會戰意迸發,找個“爭奪地盤”或是“一決高下”之類的理由,當場要跟顧旭打一架。
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顧旭選擇離她遠點兒。
但是,洛司首也曾經說過,這條巖漿地河是大齊王朝所有修士們的共享資源,并不是幽州趙氏的私有財產。
所以這個突然出現的意外,并不會影響到顧旭原本的修煉計劃。
他沿著巖漿地河一路向前,找到了一個不被打擾的位置,從“閑云居”中取出數十張符篆,在自己的周圍布下禁制。
然后拿出白瓷藥瓶,從中倒出一顆“度厄丹”,吞入腹中。
接著,他一邊在心頭默默念誦著修改過的《赤焰真訣》經文,一邊踏入巖漿河流之中,朝著最深最湍急的地方走去,讓熾熱明亮的巖漿漸漸地淹沒了他的身軀。
河面上迸放出無數朵絢麗的火花,發出隆隆的轟鳴聲。
地河里的恐怖高溫,足以讓普通人瞬間蒸發。
但由于顧旭修煉的是火屬性功法,早就習慣了烈火在經脈中灼燒的感覺,又通過“焚天七式”掌握了一些與火相關的大道真意。所以當他整個人沉入熔巖河流里的時候,他不僅安然無恙,甚至還覺得有一點點舒適。
炙熱的氣流涌入他的身軀,融入他的經脈,在功法的驅動下,與他的真元一同流動,形成一個完整的循環,把他的真元淬煉得更加凝實、更加精純。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
熟悉的幽冥世界再度浮出現在他的意識世界之中。
陡峭的“斷魂崖”就在他的眼前,像是一柄直插云天的利劍。光是抬起頭去看它的頂峰,想要去看清它的全貌,就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顧旭不禁想起了這一句詩。
而在它的周圍,還有云霧彌漫。
根據書中的說法,這些云霧會讓人在攀登山崖的過程中產生幻覺。但倘若能從中走出來,道心將會得到錘煉,變得更加堅固。
顧旭伸出手,去觸碰面前的石壁。
在他的身體中,似乎有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像是一臺永不停歇的發動機,賦予了他無窮無盡的能量,涌遍他的全身。
這是他在巖漿地河里吸納的熱量。
通過他的功法,以這樣的形式,成為他攀登山峰的助力。
雖然顧旭在現實世界里的體質跟普通人差不多,但是在意識世界里,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素質絕不輸于那些專業的極限運動者。
隨后,他的手指摳住巖石的縫隙,雙腿用力一登,便以輕盈的姿態,向著絕壁之巔攀爬而上。
一丈。
兩丈。
三丈。
十丈。
二十丈。
漆黑的蒼穹,灰褐的巖壁。
在這片廣袤的幽冥世界里,絕壁上的少年看上去就像是在墓碑上爬行的螞蟻。
很快,顧旭的身體漸漸沒入了朦朧的云層之中。
他的思緒也很快變得恍惚起來。
他開始胡思亂想,想到夜晚的天空和閃閃發光的星辰,然后那些星星變成身著華服的神仙,在九天之上的宮殿里縱情饗宴,接著他們的身上躥起熊熊火焰,變作一顆顆流星從天空中墜落,最終掉進了一個燃燒的鐵籠子里,再也出不來了…
他心頭一驚,只覺得這些場景都太過真實,清晰得令人心悸。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前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和他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
“你在這里做什么?”
聽到這個聲音,顧旭抬頭向前望去。
他感到有些不對勁,因為陡峭的“斷魂崖”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碧瓦樓臺,看上去雄偉壯麗。
只見:
飄飄萬疊彩霞堆,隱隱千條紅霧觀。耿耿檐飛怪獸頭,輝輝瓦疊鴛鴦片。
門鉆幾路赤金釘,檻設一橫白玉段。窗牖近光放曉煙,簾櫳幌亮穿紅電。(2)
看到這樣的畫面,顧旭便知道,自己依舊置身于幻覺之中,暫時還無法從中掙脫出來。
而那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曾經出現在“奈何橋”上的白發少年,此刻就站在這座大殿的門前,微笑著望著他。
沒有釘子,沒有傷疤,沒有血跡。
他身著黑色云龍紋錦袍,面如冠玉,目若炯星,溫文中帶威儀。
見顧旭一時沒有回應,白發少年接著說道:“要不跟我來這閻羅殿里邊隨便逛一圈?”
他的語氣輕松隨意,就好像這座由鬼差鬼吏們把守的大殿并不是森羅寶殿,而是他自己家一樣。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閻羅殿?
顧旭訝然。
“尚未修到圣人境界,就有機會參觀‘閻羅殿’,”他默默在心頭吐槽了一句,“也不知世間有多少人能享受到這種待遇。”
大殿門邊站著一對青衫童子。
當兩童子看到白發少年的身影時,立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大禮參拜。
但他們似乎沒有看見跟在后面的顧旭。
就好像顧旭只是個透明人一樣。
兩人跨過門檻,步入殿堂。
屋宇中空無一人,沒有顧旭想象中那些威嚴可怖的閻王爺,也沒有判決世人生死輪回的鬼判官。
“他們都被我趕走了。”似乎是察覺到了顧旭的心思,白發少年微微一笑,給出解釋。
殿堂的側邊擺著數個大櫥,櫥中擺放著密密麻麻的書冊,有薄有厚,皆用封條封著。
“這些都是《生死簿》,”白發少年介紹道,“大荒每一個人從生到死的命運,都記錄在冊中。不過,當修士修到第六境后,就能夠超脫《生死簿》,從宿命之中走出來。”
顧旭沉吟片刻,詢問道:“我可以看看嘛?”
白發少年淡淡笑道:“你現在只能看封面。”
顧旭點了點頭,隨手從身邊櫥中抽出了一本距離最近的書冊。
這本冊子很薄,封面上有一幅畫,畫了一叢獨自開在懸崖頂上的木槿花,已經接近枯萎,花瓣隨風飄零。
這幅畫的旁邊有幾行字跡:
“陋巷有女,顏如舜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金鈿銀釵孤自賞,朝榮暮落實堪嗟。”
顧旭微微皺眉,心想寫這《生死簿》的家伙可真是些謎語人。而書冊上又貼著封條,就算自己猜了謎語,也沒法驗證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
他把這本簿冊放回原處,取出了旁邊的另一本。
只見這本冊子依舊很薄,封面上畫著一個用白綾懸梁自盡的女子,旁邊也題寫了幾行字:
“婉孌宮中女,韶顏冠京城。
“君王無情義,白綾葬香魂。”
顧旭輕輕搖了搖頭,又隨手取出第三本《生死簿》。
這本冊子更薄。
封面畫著一堆雪,雪中埋著一枝白色的芙蕖。也有幾句言詞,內容為:
“詩才掩今古,芙蕖羞玉容。
“遙憐繡戶女,零落殘雪中。”
顧旭的目光忽然變得凝重起來。
他抬起頭,望向身邊的白發少年,提問道:“這本冊子,是不是青州陸詩遙的?”
“你為什么這樣認為?”白發少年饒有興趣地笑了笑。
“極具詩才,容貌絕佳,出身朱門繡戶,”顧旭回答道,“這樣的女子,歷史記載中可沒幾個。而‘零落雪中’,應該是指她墜崖而亡、化身‘雪女’的悲慘結局。
“最關鍵的是,這首判詞的第一行第一個字是‘詩’,第二行第一個字是‘遙’,這正好是她的名字。我相信這絕對不會是巧合。”
“真是聰明!”白發少年微笑著朝他比了個大拇指。
卻見顧旭嘆了口氣,喃喃道:“難道洛司首的‘道’是正確的,這世間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似乎是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顧旭把陸詩遙的《生死簿》放回原處,接著拿起了另外一本。
這本相對厚一些。
封面上畫著一具殘破不堪的、戴著烏紗帽尸體,正在浸泡在水中,被眾多鬼怪分而食之。其詞曰:
“濟己濟民濟天下,有心無力苦難言。
“生為良官千人敬,死作腐骨萬鬼啖。”
顧旭的臉色變得格外陰沉。
“請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他盯著白發少年那雙靛藍色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認真說道。
“你再往后看看。”白發少年語氣依舊很輕松,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顧旭的情緒變化。
顧旭深吸一口氣,取出第五本《生死簿》。
這本《生死簿》很厚。
封面上畫著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淡粉羅裙,旁邊擺放著一雙小巧繡鞋,一柄赤紅色大刀。旁邊判詞為:
“小顰伴淺笑,素手握銅刀。
“寒風吹夢醒,煢煢淚濕袍。”
看到這幾行字,顧旭立即把冊子放回原處,轉身朝著閻羅殿外走去,一刻也沒有停留。
白發少年在后面叫住了他:“嘿,你干嘛走這么著急?不想看看你自己的《生死簿》嗎?”
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就像是一個看熱鬧的旁觀者。
“不看了。”顧旭答道。
“為什么?”
“因為我不喜歡。”
“為什么不喜歡?”白發少年此刻看上去像個刨根問底、喋喋不休的孩童。
“我以前看故事書,通常都不喜歡看悲劇,”顧旭回答,“尤其是這種涉及到自己身邊人的悲劇。
“不喜歡就棄書,這是每個讀者都會采取的做法。”
“但是從陸詩遙的《生死薄》上,你已經知道了這些判詞的內容都會變成現實。你就算不去看它,也躲不掉的。”白發少年眼神深邃,令顧旭猜不透他的心思。
顧旭輕笑一聲:“我解決不了故事本身,但我可以去解決編故事的人。你曾說過,我之所以會遭遇不幸,是因為我還不夠強。
“但是,如果我變得足夠強,強大到足以把刀架在《生死簿》作者脖子上,那他能不能改出一個讓我滿意的結局?”
白發少年看著顧旭,伸出雙手為他鼓掌,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就像是顧旭在考試中拿了滿分一樣。
“說得真好!命運這玩意兒,就是束縛人的鐐銬,就應該把它干碎才對!”
說到這里,白發少年停頓了片刻,話鋒一轉道:
“其實,顧旭,有兩件重要的事情,剛才我沒有告訴你。”
“什么事情?”
“第一,閻羅殿里并沒有你的《生死簿》。
“第二,大荒當今的很多事情,并沒有完全按照《生死簿》來執行。而你,就是那個攪動命運的變數。”
注釋:
(1)“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唐·李白《蜀道難》
(2)出自《西游記》。
(3)判詞都是原創,除了第一首外都是藏字詩,大家應該已經猜出來是寫誰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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