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鄴城,四分之一的面積,都是一片熊熊的火焰。
抬眼望過去,那一片火海連綿數里,一眼望不到頭,除了大火還是大火。幸得西城區與其他三個城區有一定的距離,否則這場大火恐怕要綿延全城。
天空之中飄舞火灰和濃煙,又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烤肉味。火海之中,他聽到了無數的人在慘叫著,看到了無數的人在烈火之中掙扎著。
此時已是日落西山的時候,殘陽斜照,霞光與火光相映在一起,如同鮮血一般的通紅。
此時,陳猛已經抓了幾個匈奴人來問話,司馬珂終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心頭不禁百感交集。
對于羯人這個殘暴的民族,他一個活口都不想留,但是對于老弱病殘和婦孺他終究是下不了手,不然很容易留下殘暴的名聲。按照他的本意是十八歲以上的男子皆斬,余者皆為奴。但是這些羯人的骨子里,天性就保留著殘暴和嗜血,那些年幼的羯人一旦成長起來,又將成為一群暴徒。當年的石勒,后來的侯景,莫不起于微末,但是他們骨子里好戰和嗜血,破壞能力極強,只要稍稍給他們機會,就能將一個富庶繁華的漢土殺得成為千里荒涼之地。所以對于他來說,羯人的去留,成了一個極其頭疼的事情。
此刻,匈奴人等雜胡,毀了四分之一座城池,將二十余萬的羯人全部燒死在大火之中,倒是讓他少了很多的麻煩。
而且西城區原本就是羯人的聚居之地,幾乎沒有其他諸族的人在其中,從縱火者的角度來看,倒也沒算濫殺無辜。
只是,這些放火的雜胡們,擅自做主,不但燒死了二十多萬的羯人,還燒了四分之一座城池,豈能放過。
司馬珂一面令大軍悉數進駐鄴城,維持秩序,一面下令嚴查縱火者,嚴懲不貸。
到了第二天,天亮的時候,大火終于慢慢的熄滅了。
整個西城區,已經完全成了一片廢墟,原本鱗次櫛比的房舍,只剩下灰燼和焦土,到處青煙裊裊。
司馬珂令人拆除了攔在外面的障礙物,在眾將士的簇擁之下,踩著那厚厚的冷卻的火灰,踏入西門正中的大街。往前走了半里多路,眼前的景象便把眾人都驚呆了。
只見那遍地密密麻麻的尸體,一眼望不到盡頭,而且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再往前走,就得踩著羯人的焦尸前行。無論司馬珂也好,還是眾晉軍將士也好,無一不是尸山血海中摸爬打滾過來的,但是看到這一地的密集的尸體,還是有點難受。
因為那尸體之中,雖然有很多的精壯,但卻也還有婦孺和老弱,不比戰場上都是兇惡的羯人士卒。
而當司馬珂抬起頭來,望向城門口處時,則更加的觸目驚心,因為在大街的盡頭之處,那尸體堆得老高,足足有一丈多高,最上層的羯人,一個個都保持著向前攀爬的動作。
他一時間想不明白,前面那么多洞開的城門,羯人卻像疊羅漢的一般堵在城門之前。
于是,他又率眾奔往西門,從城門而入,眼前的情景令他再次驚呆了。
只見城門甬道里空空如也不說,城門甬道之前,也是有一片空地。但是那些羯人們,卻一個疊一個的堆在一起,拼命的想爬到城門前,臉上露著猙獰的神色,卻都被別人壓著,動彈不得。而最上面的羯人,原本是有機會爬出去的,卻被下面的人憤怒的揪住,也動彈不得。
向前一米就是生路,但是那堆積如山的羯人,都沒辦法進入那一米的安全區,全部被困在城門口,而后面的人又被他們所堵住,也只能眼睜睜的倒在濃煙和烈火之中。
此時的司馬珂,想起二十余天前的那場漢人出城的情況,心中不禁一片駭然。幸得漢人之中有士族在組織,否則的話,雖然沒有火災,恐怕也要堵死在城門口,不知多少人要被踐踏而死。
士族這玩意,不能說完全是禍國殃民,偶爾在關鍵的時刻,也能做一些利國利民的事情出來。
上黨郡城。
上黨郡在西晉時便已人口稀少,西晉時遷胡人入關,增加人口數量。但是匈奴人建立漢趙之后,大量的胡人進入中原之地,上黨郡的人就更少了,整個一郡之地不到兩萬人,而且都是稀稀落落的散居。上黨郡城內也是人口稀少,不過兩三千人。
但是因為上黨是進入并州的門戶,故此并州刺史張平還是在上黨郡城設立了駐軍,約千余人。
并州刺史張平,雖然托名為羯趙將領,其實幾乎是獨立的割據一方,在歷史上先后依附了羯趙、慕容燕國、前秦和東晉幾個政權。
校武場。
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少年將領正在教麾下兵士射箭之術,四周圍滿了將士。
這名將領正是上黨郡城守將張蠔,張平的養子之一,雖然今年剛剛弱冠,但是勇猛絕倫,已然是并州第一猛將,故此被張平賦予重任,鎮守上黨郡城。
張蠔在歷史上也是前秦名將,英勇善戰,與鄧羌齊名,被史學家崔鴻并稱“萬人敵”。
只見張蠔彎弓搭箭,向四周的將士講解著引弓和瞄準的技巧,然后弓拉滿月,那羽箭便激射而出。
那枝利箭破空而去,正中箭靶紅心。
百步之外,一手三箭,箭箭命中!
四周的軍士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聲。
“報”
一聲急促的呼聲傳來,眾人紛紛抬頭望去,只見一名斥候飛馬而來,滿臉驚慌失色的奔向張蠔。
“啟稟將軍,騎兵…有騎兵殺來了!”那名斥候氣喘吁吁的大聲喊道。
“什么!”張蠔臉色微微一變。
并州之地,只要與北面的代國時有沖突,但是因為表面上依附石趙,所以南面一向并無戰事。石虎對于他并州這塊苦寒之地也并不感興趣,只要他表面一個依附態度就可以了。所以張蠔的一千駐軍,也只是象征性的效果。
所以,聽到有騎兵殺來上黨郡,張蠔還是感到極其驚訝。
“征南將軍、大都督張貉,不知何故,率騎兵直奔郡城而來!”
張蠔聞聲再顧不得身旁的將士,在一干親兵的簇擁之下,疾步奔出校武場,翻身上馬,提起長刀朝西門疾奔而去。
上黨南門城樓之上,張蠔長身屹立在城頭,一雙虎目緊緊的盯著遠處。
轟隆隆!
隨著隱隱而來的悶雷聲,只見天際之處一朵烏云緩緩涌出,接著遮蔽了整個天際,如同江河泄地一般滾滾而來,整個地面似乎都在顫抖。
兩千余羯人騎兵在張貉的率領之下,緩緩的停了下來。
張貉勒住馬腳,瞇縫起眼睛,朝城樓上望去,只見上千并州軍正嚴陣以待,嘴角露出一絲鄙夷的神色。
雖然他剛剛打了敗仗,但那是輸給了以整個大晉為后盾的晉軍。在他眼里,并州刺史張平算不得什么狠角色。此次他舍棄鄴城和數十萬的羯人,甚至連兩萬的羯人步卒也在路上舍棄了,直接奔往并州而來,就是想憑兩千余的騎兵,占據并州,替代張平割據一方。
如今他已是羯趙和晉軍兩方的追殺對象,唯有占據并州,才能立足。畢竟并州苦寒之地,晉趙相爭,沒有余暇來顧及并州這苦寒之地。
他麾下的兩千羯人騎兵,也都是羯人之中的精銳。當年石勒憑十八騎起家占據了中原,他張貉也算是羯趙赫赫名將,以兩千騎占據并州,自然也不在話下。
上黨郡城,作為他在路上遇到的第一個城池,是志在必得。拿下上黨郡城,既可以補給糧草,又可據城而守,逼退晉軍的騎兵追兵。
張貉緩緩的抬起頭來,朝城頭望去,一眼看到了城樓正中大旗之下的主將,居然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將領,心頭更加充滿鄙夷之色。
大概是張平覺得上黨郡沒有戰事,又人口稀少,隨便派了一個家族子弟前來鎮守,如此他心中的信心又增加了幾分。
嗆啷一聲,他拔劍而出,仰天長嘯一聲。
背后的兩千羯人騎兵齊齊舉起手中的長刀,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吼聲,如林的長刀在日光之下發出一片片奪目的光芒。
張貉明顯是先示威,給上黨郡的守軍予以震懾,最好是那個少年守將不戰而逃,或者主動開門迎敵。
“弓箭手,準備!”張蠔冷眼望著城下的羯人,怒聲喝道。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城樓上的守軍紛紛張弓搭箭,瞄準了城樓之下的羯騎。
張貉見城上的少年守將絲毫不為所動,不禁收起了輕視之心,急忙派人前往城下,詢問守將何人。
只見一騎羯騎隊主縱馬而出,直奔城樓之下,高聲喊道:“城上何人,大趙征南將軍奉天王之旨意,前往征討代國,借過上黨郡,還不速速開門!”
張蠔雖然不知張貉為什么在鄴城的故事,但是卻知道晉軍北伐的事情。畢竟上黨郡距離鄴城不過數百里,晉軍渡河北伐,已經有兩三個月了,張平早就得到了消息。
對于張平來說,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損,誰占據中原就跟誰。何況大晉是漢人的正統政權,如果晉軍能攻下羯趙,他自是要依附東晉。故此,晉軍北伐之后,便早已傳書給張貉,要他注意防守上黨郡,以防止羯人鄴城兵敗之后,偷襲上黨郡。
故此,張蠔看到城下的羯騎,便已知道鄴城之戰是羯人敗了,心中已然有數。
張蠔冷冷一笑,高聲道:“本將乃上黨守將張蠔,家父乃并州刺史。本將特奉家父之命,鎮守上黨。征南將軍不去征討南面的晉國,卻來我這上黨之地,又無提前公文知會,必是假冒的。還請速速退回,否則休怪本將不客氣!”
那羯人將領終究是欺他是個年輕將領,還想繼續唬弄一番,厲聲喝道:“征南將軍官階遠在令尊之上,就算令尊來了也得親自出城迎接,難道你想造反嗎?誤了伐代大事,就算是令尊也擔待不起,還不速速開門!”
張蠔見他還在聒噪,頓時不耐煩了,彎弓搭箭,對著那隊主就是一箭。
箭如流星,那箭便不偏不倚的射中了那羯人的咽喉之處,那羯騎將領捂著喉頭的羽箭,掙扎了一下之后,便砰的一聲墜落在地。
“少將軍威武!”
嗬嗬嗬 瞬間的寂靜之后,城樓上的并州軍士氣大振,齊齊發出歡呼聲,神色激動不已。
張貉頓時臉色大變,他萬萬想不到,上黨郡這么一個荒涼之地,居然也會有如此神勇的將領。
拿不下上黨,便沒有糧草補給。此刻他已人困馬乏,再往前走的話,要到兩百多里的武鄉郡城才有人煙。但是武鄉郡之后便是并州的治所晉陽,必然是重兵把守。如果上黨郡拿不下的話,又如何能拿下武鄉郡?
此刻的張貉已經沒有退路,指著城樓上大喊:“放箭!攻城!”
轟隆隆 眾羯騎紛紛策馬上前,彎弓搭箭,對著城樓上就是一陣猛射。然而騎弓仰攻城樓,除了氣勢驚人之外,想要跟城樓上居高臨下的步弓比試箭矢,簡直就是個笑話。
城樓上箭如雨下,射得城下的羯騎一陣人仰馬翻。
張貉見得城樓上的守軍不好對付,只得下令退到兩百步之外,另圖破城良策。
就在此時,從上黨郡的南面方向,又傳來了一陣如雷的馬蹄聲。
城樓上的守軍和城下的羯騎,紛紛回頭看去,只見天際邊,飄來一片烏云,朝城下洶涌而來。
城樓上的張蠔不禁臉色一變,以為是羯人的援兵來了,急忙下令眾守軍做好戒備。
然而,城樓下的張貉,卻是面如死灰,他心中明白,那一定是晉軍的騎兵追來了。
司馬珂不但不留羯人活口,而且還派兵馬追襲數百里,簡直太狠絕了。
他若是打馬繼續向前逃,也許能暫時逃脫,但是如今他們帶的糧草已盡,戰馬都餓了一天了,只是啃了點草,根本無法支撐長途奔襲,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抬眼望去,見得晉軍的騎兵的兵力跟他的兵力不相上下,而且來的也不是令羯人膽寒的重甲鐵騎,而是跟他們一樣都是輕騎,頓時看到了一絲生機。
此刻,唯有以死相拼,擊潰來軍,既挽救了自身的安危,或許還能震懾城樓上的守軍,說不定就開門投降或者棄城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