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烏衣巷,司馬珂乘牛車打道回府。
他知道,就在他離開王家府上那一剎那,他和瑯琊王氏的斗爭便已開始了。其實,從他入了太極殿,被任命為羽林騎統帥的時候,斗爭便已開始。
司馬宗室的日子,日益式微,但是按照歷史的進程,日后會更加沒落。
如果自己不做點什么的話,七年后,司馬衍便會無緣無故的暴斃,自己將失去最大的依靠。然后司馬岳上位,再兩年后駕崩,緊接著是兩歲的司馬聃繼位…如此一來,自己的這一生,都將在世家和豪強們的打壓之下度過,是否能善終都不得而知。
當然,真個與王家斗,以自己現在的力量,就算有司馬衍護著,也是輕松被碾壓的份。
雖然他還沒遇上真正的高手,但是他相信以他的武力,恐怕很難有人能跟他相提并論。然而這顯然不是一個武力稱王的世界,個人武力可以自保,但是很難掀起太大的浪花。要想扭轉乾坤,還得靠大腦,壯大自己的勢力。
王與馬,共天下,瑯琊王氏根深蒂固,在朝廷幾乎一手遮天,就連小皇帝也要敬讓三分,也只有庾家可以抗衡。固然他現在小有名氣,而且深受小皇帝器重,但是要想跟瑯琊王氏斗,跟王導斗,幾乎就是螳臂當車。
但是他不覺得王家會全力來打壓自己。
在王導眼里,自己最多只是個在獅子面前叫囂的平頭哥而已,犯不上認真計較。而且區區一個羽林騎而已,翻不起什么太大的浪花,司馬衍那里的面子還是要給的,畢竟王導一向以忠君的形象示人。更何況,還有王家最大的對頭,潁川庾氏在虎視眈眈,那才是瑯琊王氏的大敵,不可能為了司馬珂花費太多精力。
而最重要的是,王導這個人一向以忠厚長者面目示人,愛惜名聲,雖然玩弄權術,倒也不會來陰的。
一路想著事情,不知不覺的,牛車就已經到了家門口。
門口停著一輛牛車。
聽得他的車輪聲動,從那輛牛車上下來一個少年,籠冠青衫,大袖飄飄,豐神如玉,正是謝安。
“賢兄別來無恙,愚弟已恭候多時。”
司馬珂望著笑吟吟的謝安,心底莫名的產生一絲感動。古人重義,秦淮結拜雖然只是一時興起,但是謝安是真把自己當結拜大哥了。
歷史上的謝安,少年時以清談出名,屢屢拒絕朝廷征召,青年時更是隱居會稽郡東山,與王羲之、孫綽、支遁和許洵等名士和名僧寄情山水,悠然隱居。甚至因為拒絕朝廷的次數多了,有關官員上疏認為謝安被朝廷征召,歷年不應,應該禁錮終身。然而謝安絲毫不以為意,直到四十歲那年,才為了振興家族,選擇東山再起,終成一代名臣。
謝安在這個時候親自登門等候,多半是與羽林騎一事相關,不管是來勸還是來勉勵,都絕不是為了私心,而是真想幫自己。
兩人打了招呼,謝安又笑道:“如今快到晌午,我知秦淮河有一船家,做得一手好鱸魚膾,極其鮮美,不若愚弟做東,一同去品之,再沽一壇好酒,不醉不休!”
司馬珂知道他必然是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跟自己談事情,欣然應允。
河風習習,秦淮悠悠。
一艘精致的畫舫,停在秦淮河微波蕩漾的水面上,河風順著窗吹進船艙內,將一艙暑氣吹了個干凈。
靠窗邊,一案,三菜,兩壇酒,司馬珂和謝安對面跪坐。
菰菜、莼羹、鱸魚膾,一壇十年陳的黃酒。
三道菜都是吳中風物,在晉時極其有名,價格自然也不菲,其實吃起來極其清淡,并不合司馬珂胃口。
他體質天賦異稟,新陳代謝自然也比普通人快得多,消耗的能量自然也多,這種清淡的減肥餐,并不能滿足他身體代謝熱量的需求,少不得回家還要大吃一頓。
只是他知道,謝安請他來重點不是吃飯喝酒。
謝安夾了一筷子鱸魚肉,細嚼慢咽的品嘗了一番,雙眼望著窗外的悠悠河水,這才搖頭晃腦的吟起詩來。
“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
聲音之中,頗有感慨之意。
這首詩是三十多年前,名士張翰所著。
張翰是張良之后裔,惠帝時官至大司馬東曹掾,因不愿卷入晉室八王之亂,借口秋風起,思念家鄉的菰菜、莼羹、鱸魚,辭官回吳松(淞)江畔,“營別業于楓里橋“,并做了這首詩。
司馬珂聽謝安吟了這首詩,心中秒懂,這個拜把子小弟,是想勸自己不要卷入紛爭,安享太平。雖然是真心為了自己好,目的卻跟王悅一個意思,要自己不要沾惹羽林騎這趟渾水。
司馬珂笑了,微微嘆道:“菰菜、莼羹、鱸魚,再配上喝酒、嗑藥、談玄…賢弟是不嗑藥的,喝酒、賭錢、談玄,人生快意,不過如此。”
在當時的風氣,流行吞五石散等丹藥,而且當做一種雅事,好在謝安不嗑藥,但是卻喜歡賭錢。據說最慘的一次把牛車都輸掉了,只得走路回家,幸好路上遇到熟人才把他捎回去,甚至在后來的淝水之戰前,謝安還跟別人一邊下棋,一邊打賭,結果贏了一套別墅。
當然,賭博也是名士的一大雅事,謝安好賭,桓溫也好賭,后世的李清照更是女賭圣,逢賭必贏,還寫過幾本賭經。
謝安舉起酒樽,飲了一口,對著司馬珂笑道:“賢兄見笑了,此酒此菜俱佳,何不先嘗嘗?”
司馬珂微微一笑,并不動筷…因為他感覺自己若動筷子,這盤鱸魚撐不過三分鐘,只是端起酒樽,也輕輕的飲了一小口,等待他的下文。
謝安望著他,嘆道:“我與賢兄結緣于潘樓,昔日賢兄便以詩明志,愚弟豈不知賢兄之壯志?只是賢兄方復宗籍,才回京師,當知蹈光隱晦,厚積薄發之理。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不可太急…”
謝安其實說的并不無道理,只是他可等到四十歲才出山,司馬珂卻等不得。如果自己像謝安一樣韜光養晦,無所作為,七年之后司馬衍就會莫名病逝,再往后司馬宗室更是一天不如一天,自己的處境也可想而知。
更何況,難道不要北伐了么,不要把華夏地圖推到比雄雞更大么?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他想要做的事情,窮極一生都未必能完成,哪有時間來跟謝安一樣韜光養晦…
南朝第一帝劉裕,就是少了二十年的時間,否則哪里會等到隋唐之時才真正一統華夏?
司馬珂哈哈一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方為勇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為英雄。厚積薄發,水到渠成,自是穩妥,只是愚兄卻喜歡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痛快。”
說完,提起那壇才倒了兩樽的黃酒,靠到嘴巴邊,咕嘟咕嘟的,一口氣喝了小半壇黃酒,這才將酒壇放到桌上,一擦嘴,大笑道:“愚兄,要的就是如此般的痛快!”
謝安先是目瞪口呆,慢慢的眼中充滿笑意,哈哈一笑,將樽中黃酒也一飲而盡:“賢兄這般豪飲,若落在他人身上,自是粗鄙不堪,但出自賢兄之手,卻是絕世風流,若是小妹在此,少不得也跟著飲上半壇。”
說完,將筷子夾向菰菜的時候,卻被司馬珂用筷子按住了。
司馬珂借著一點微微的酒意,盯著謝安的眼睛,沉聲道:“賢弟與我,既結為兄弟,我此番還需賢弟相助,渡此難關!”
謝安放下筷子,原本一臉嘻嘻哈哈的神色,頓時變得少年老成起來,沉默了許久才道了一個字。
“難!”
說完,又拿起面前的瓷碗,去舀莼羹,剛剛拿起勺子,那勺身便被司馬珂用筷子夾住了,絲毫動彈不得。
謝安索性放下瓷碗和勺子,望著司馬珂啞然失笑:“賢兄這是在耍賴。”
“你既攤上我這個兄長,是躲不過這場是非了。”
謝安眼中神色閃爍,突然道:“賢兄可敢和我賭上一把樗蒲,若賢兄贏了,我自有說法;若賢兄輸了,則不再相問,如何?”
樗蒲,司馬珂倒也見過小翠和婢女們玩過,類似飛行棋,以擲五木的結果來確定自己的馬過關跨塹的步數,誰的馬先到終點為勝。
所以樗蒲制勝的關鍵是擲五木的結果。
謝安嗜賭,玩樗蒲應該是個好手,提出賭樗蒲也是有點耍賴皮的意味。
司馬珂望著自信滿滿的謝安,笑了:“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