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后花園,石榴如火。
空地上,司馬珂將一把春秋大刀舞得虎虎生風,除了幾個簡單的刀花,劈、砍、斬、架、截、云、掛、挎、挑、攔、掃、抹、托、撥、壓、絞、錯、搗、隨、扇等動作一氣呵成,刀刀都是殺人技,遠遠不像那種表演刀法令人眼花繚亂,但是卻令人明顯感覺到凜冽的刀風。
縱然天賦異稟,他仍然不敢落下對武技的練習。
在這個風流繁華的年代,他完全可以靠臉吃飯,再適當的抄幾首后世的詩詞,再加上宗室的背景,安穩富貴一輩子,其實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但這并不是他的夢想,他的夢想在長江以北。
更何況這看似風平浪靜,繁華如夢的江南,其實也是波瀾詭譎,殺機四伏。
北傖南貉,內斗不休,強如沈氏、周氏這樣的豪強,都能轉眼灰飛煙滅;司馬宗室,更是處處被打壓,朝不保夕。
雖然不能憑個人武力力挽狂瀾,至少可以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保住命,一切皆有可能。否則若是命沒了,什么文韜武略,什么多智如妖,一切都是空談。
正演練時,突然傳來一陣嬌脆的喊聲:“郎君!郎君!”
司馬珂收刀而立,卻看到小翠梳著個丫髻,連蹦帶跳的跑了過來:“前廳有人來下帖相邀,阿爺說是極其尊貴的客人,叫郎君速速過去。”
極其尊貴的客人?
我連皇帝都見過了,再尊貴還能比皇帝尊貴?再說我現在好歹也是個皇叔了,什么人用得著我如此重視?
他心里嘀咕著,收起長刀,跟在小翠的身后,緩步向前廳走去,看到小翠時不時的回頭看她,滿臉的笑意,忍不住問道:“小翠何事如此開心?”
小翠聽他這么一問,頓時羞紅了臉,笑道:“我看到郎君,心底就開心。”
這小丫頭…
前廳內,一個奴仆打扮的使者,正在等候。在晉代,供使喚的奴仆,叫使者。
“司徒、太保、始興郡公府上使者王蒙,奉主人之命,特來拜見亭侯!”
宰相門前七品官,這使者雖然只是一個下人,說起話來聲音洪亮,看似不卑不亢,其實隱含著幾分傲意。
王導!
司馬珂心中微微一動,終于明白陳金為什么說是尊貴的客人了。
王與馬,共天下。
此時的建康城和東晉朝廷,最有權勢的,并不是司馬衍,而是王導。
三朝重臣,瑯琊王氏的家主!
王導相邀,請司馬珂去府上一敘。司馬珂雖然并不知道其用意,但是卻知道王導這樣的老狐貍,絕不會是因為他京師第一美公子的名聲,也不會是因為他那首詩。
不管是什么用意,這個建康最有權勢的男人邀約,還真得去一趟。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牛車緩緩駛過朱雀橋,來到烏衣巷口。
烏衣巷原本只是東吳戍守石頭城的營地所在,因為東吳軍士都穿黑色衣甲,故得名“烏衣營”,再后來改名“烏衣巷”。
二十余年前,王導在烏衣巷建造住宅,烏衣巷也就逐漸成了東晉豪門貴族的聚居之地,王謝兩家更是烏衣巷的代表。
謝家還在發育階段,雖已有聲名,但尚未到巔峰;是王家雖已過巔峰,卻仍在高光時刻。
寬敞的巷子內,是一條可供兩輛牛車并行、平整干凈的青石板路,一個個院落飛檐翹角,屋門節次鱗比,數棵茂密如蒲蓋的大樹點綴其間,幾輛華美的牛車緩緩駛過,并不喧嘩。
整個巷子,華麗,安靜,似乎籠罩著一股富貴之氣。
終于,來到了王家府邸之前,司馬珂才見識到了真正的高門望族的繁盛。
門口兩座一人多高的石獅子,威風凜凜;中間朱紅的大門更是如同城門一般雄壯威武;兩邊的院墻延展開來,足足有兩百多米,這架勢似乎不是一座府邸,而是一座小宮殿。
司馬珂下了牛車,隨著前頭牛車下來的使者,入了側門,里面更時另有一番洞天,簡直如一座園林一般,絲毫不亞于后世的孔府。
垂花門前,一個二十余歲的華服青年正在等候,那少年面目俊美,雙眼炯炯有神,英氣勃勃,神態有點倨傲,很顯然是王導硬派來迎接的,并非心甘情愿。
可是當司馬珂真正到面前時,那青年似乎呆了一下,似乎被司馬珂的姿容所懾,倨傲的神情收斂了不少,對著司馬珂一揖:“在下王恬,奉家君之命,前來迎接君侯。”
王恬,字敬豫,王導次子,官拜尚書郎,右第六品。
司馬珂也趕緊還禮,兩人并肩而行,向王家前廳走去。
司馬珂原以為王導會在前廳等他,然而事實卻證明他想多了,大廳里迎接他的是一個三十余歲的青年官員,王導的長子王悅,據說也是王導最寵愛的兒子。
王悅,字長豫,官至中書侍郎,右第五品,官階比司馬珂高,倒也不算是怠慢。而且這王悅看起來氣度從容,頗有城府,舉止有禮,不似王恬一般毛躁。
進了廳中,王悅居中,司馬珂和王恬各自踞案而坐,早有侍女前來奉上茶湯和瓜果。
三人飲著茶湯,司馬珂和王悅兩人一邊寒暄著,一邊打量著對方。王悅不進入正題,司馬珂倒也不急。
不一會,王悅輕輕一拍掌,只聽得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響動,緊接著飄來一陣幽香,十幾個衣衫輕薄而鮮麗的歌姬緩緩而來。
絲竹和琴瑟之聲響起,眾歌姬翩翩起舞,吳儂軟語,俚曲輕歌,清脆如同黃鸝鳥一般,婉轉纏綿。而那些歌姬們大都是十五六歲,個個都是滿臉的膠原蛋白,肌膚雪白,腰肢盈盈一握,全身散發著青春的活力和芬芳,如同早晨初綻的鮮花,身上的衣衫隱隱顯露出雪白的肌膚和粉紅的肚兜,更是別有一番風情。
在東晉,世家高門蓄養大批歌舞樂姬,也算是一種風流雅事,而王家的歌姬無論數量還是質量在建康城,也算是屈指可數的。
靡靡之音,攝人心魄;艷艷之舞,撩人心懷。
那王悅似乎陶醉歌舞之中,視線盡往那歌姬們身上緊要之處看,手指輕輕的敲著案沿,與曲聲相和。
“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
王悅輕吟了幾句,舉起茶湯,對著司馬珂笑道:“建康城中皆道君侯乃當世第一美男子,今日一見,果非虛言,王悅以茶代酒,敬君侯!”
司馬珂知道他終于要進入正題了,微微一笑,舉起茶盞,與王悅相迎,飲了一口。
王悅笑道:“前些日子,曾拜讀君侯所作‘贈謝安’之詩,甚為敬佩,君侯姿容如神仙中人,又文采風流,實乃宗室中難得一見的風流翹楚。”
司馬珂見他有一搭沒一搭的恭維,只是以笑相迎,舉起茶盞敬了他一下。
王悅又指著王恬,笑道:“我家二弟,雖癡長君侯幾歲,亦擅書法及對弈,奈何好拳腳,喜弓馬,不被公門器重,亦不被父親所喜,遠遠不如君侯。”
司馬珂望向王恬,不覺多了幾分好奇,想不到王家的公子,也有喜歡武藝的,怪不得與其他世家公子看起來不一樣,眉宇間英氣勃勃,走起路來也是虎虎生風。
王悅又說道:“君侯此番回歸建康,爵封永康亭侯,官拜尚書郎,以君侯之才,假以時日,必當累至王公,不可限量也。只是…”
王悅突然停住不說,司馬珂知道說到了緊要的地方,對方故意停頓,就是等著自己去問,當下笑笑,問道:“只是如何?”
王悅微微嘆道:“只是這羽林騎都尉之職,卻是大為不智,不但有妨君侯名聲,而且恐怕后患無窮。”
司馬珂眉頭微微一皺,嘴角浮現出一絲譏笑,問道:“為何?”
“兵者,粗鄙之事,難登大雅之堂。更何況,聽聞羽林騎將盡收寒門庶族,低等之輩,更是有辱君侯身份。這就罷了,更重要的是,君侯乃宗室之身,手握重兵,恐怕會惹禍上身…難道君侯忘了昔日南頓王之事?”
九年前御史中丞鐘雅彈劾南頓王司馬宗謀反,權臣庾亮派右衛將軍趙胤收捕司馬宗。司馬宗率兵抵抗,被趙胤所殺,朝廷貶其家族改為馬氏,流徙司馬宗的妻子兒女到晉安郡,直到今年司馬衍逐步主持朝政,才得以赦免司馬宗的后人。
王悅的意思很明顯,你司馬珂貴為宗室,人長得帥,又會寫詩,何不安安心心做個文官,安享富貴不香嗎。帶兵這種事,原本就不是什么上得臺面的事情,而且你是宗室,手里有兵,很容易被別人誣陷你造反。
要知道,當年司馬宗其實就府上一百多侍衛而已,尚且被庾亮誣陷造反,何況司馬珂實實在在的掌握一只宿衛軍,一旦朝廷有點變故,的確很容易惹禍燒身。
此刻,司馬珂終于明白王導邀請自己來做客的真正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