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遲,那時快。顧植民趁著幾個人被唬得怔住,撒開飛毛腿便往院里沖去!三個人豈能罷休,急忙追上去捉拿。顧植民一腳蹬開院門,跑進小巷,把他們都引出來,然后往北,死命朝中國公園飛奔,就聽癆病鬼墜在隊尾,邊追邊喊:“站住,都站住,都是誤會啊!”
顧植民才不管什么誤會,仗著腳力好,硬是三下五除二把男人們甩在身后。
回頭看看沒了追兵,再低頭瞧瞧,只見洋服崩了扣子,皮鞋裂了口子,傾家蕩產買來的衣服變成乞丐衫,不免心疼如絞,轉念想想徐小姐已經脫險,就算這身行頭化成了灰,又有什么可惜?
他在吳淞江北走街串巷,繞了半晌,這才從盆湯橋過了江,一路前后顧望,迤邐往米號走來。剛推開米號門口,就聞見一陣香氣撲面而來。
他心頭一喜,撩開門簾,果然見徐小姐不知何時換了女裝,就坐在屋里喝著茶。旁邊兩個伙計正殷勤給她扇風,見正主進門,急忙跑過來,把蒲扇塞到顧植民手里,道:“快快!這可是你的活計!”
顧植民只好接了蒲扇,走上前去,剛要扇風,卻被徐小姐嫌棄道:“一身臭汗!臟兮兮的!難道剛從吳淞江里爬上來不成?”
“哈哈哈!”
夜愈深,茶愈濃,人愈靜,小皮匠的笑聲愈發洪亮,也愈招來服務生的白眼。
顧植民卻不以為忤,今晚他本失了歸宿,幸好邂逅一個愛聽故事的知音,令他能得這寶貴機會,拋卻眼前困惑,安然閑坐,眷顧前塵,如同想要招回自己失掉的魂魄。
那樣美妙的青春,那樣曼妙的佳境,是云霓?還是夢幻?
而此時此刻的他,是行尸?還是木偶?
“顧先生,顧先生!”
他依稀聽到有人喚自己,等抽神回來,卻見小皮匠輕輕扣著桌子,正在“催更”。
“顧先生,方才的奇遇真是驚艷,可我依然有許多不解之處…”
“我知道,且慢慢聽。”顧植民笑著又續上一壺茶,燃起一支煙,淡藍色的煙霧盤旋繚繞,宛如那個遙遠夏日的晴朗天空。
后來顧植民才曉得,徐小姐與自己的淵源,最早還要追溯到去年秋天。
“戴任良叔叔是我家世交,在我低落的辰光里曾鼓勵說,他認識一位黃渡鄉下來的年輕人,土里土氣,卻懷抱著扮美人間的理想,為了實現理想,不惜在勞累的工余讀書自學。我聽著傳奇,就打聽你名字,于是便記住了‘顧植民’三個字。
“可惜戴叔叔英年早逝,他死之后,我傷心良久,后來想到他曾在書局任職,偶爾去追踵舊跡。如今家人逼我太急,只好逃出來,暫在同學家居住,便更想念戴叔叔,愈發想到書局打發時光,沒想到你也在那里…你如何認識我的?”
顧植民只好實話實說,將徐小姐異香的事情和盤托出。徐小姐聽完,嗅嗅自己衣袖,詫異道:“卻哪里有什么異香!我看你是油腔滑調,只找個借口攀談而已!”
顧植民不好爭辯,紅著臉直笑。徐小姐又聞聞,說:“只是我自己調配的香粉而已!”
“你可會調配香粉?”
徐小姐看著顧植民,笑道:“為何不能?我從小便喜歡胭脂香粉,在學校里便看過各類圖書,調配些香粉并不算什么,但要將香粉調得又精又好,非要天天動手,日日琢磨才行。所以我便想方設法,混進化學社的試驗室,就為繼續鉆研我理想中的化妝配方…”
一席話讓顧植民感慨良久,天地茲大,知己寥寥,能志同道合,又可以追慕者能有幾人?他愈發覺得眼前這位女子的可親,可敬,可愛,她是繁星萬千里最亮的那一顆,是萬眾人潮里最珍貴的所在。
他也愈發愛慕斯人,便愈發覺得自己粗鄙不堪,愈發覺得自己與這位荷花般的女孩有霄壤之別,愈發只好將這份情愛疊起來,收藏在心的最深處。
徐小姐雖是颯爽伶俐的人,卻也未開情竇。她喝著顧植民買來的涼茶,自顧自講最近幾日的坎坷。
原來徐小姐今年從愛國女學畢業,本欲進大學深造。誰知徐家號稱富有門戶,近年卻日漸衰落。表面榮光撐著臺面,實際已經靠變賣家產、精打細算過活。
大戶人家,叔伯兄弟聚族而居,由大伯主事。徐父徐母都是讀書的忠厚人,性格軟弱,在屋檐下受盡排擠。伯父家兩位堂兄到了成親的年紀,要花費大筆銀鈿,怎有徐小姐上大學用的余財?在親戚們軟硬兼施下,徐小姐父母只好勸女兒放棄大學,由族親張羅親事。
徐小姐是新派女性,婚姻大事,哪里容人擺布?她爭吵不過嬢嬢嫂嫂,一怒之下偷偷離家出走,寄居在同學賃來的房屋里。
偏偏這幾日陳阿堂事件發酵,巡捕三番五次上門,惹得房東焦慮,把幾人趕了出來,只得另尋住所,東一處西一處流浪。
化學社長袁煥俠正是徐小姐的表兄,往日她常在試驗室里流連,可自從逃出家門,怕被親戚知曉,再不敢貿然回去。
時間既久,徐小姐又惦想試驗室,打聽到化學社要進口幾箱梵尼蘭莢果,又正好遇見一身腳夫打扮顧植民,于是心生一計,想扮作送貨的腳夫混進院里,于是才有了后來的故事。
“與表兄一同進門的人,是我大伯父,也是一大家人的族長,興許是曉得我常去化學社,便常去那里走訪,想抓我回去。”
“抓你回去,就為了逼你嫁人?”
“還能做什么?這些男人滿口仁義道德,肚子里盡是臭不可聞的門戶私計——不逼我嫁人,他們兒子便沒有銀錢娶親——賣別人家女兒,辦自己兒子的婚事,豈不是混賬?!”
“豈止是混賬,簡直是混蛋!”顧植民氣得跳起來大罵,自從見到徐幀志第一眼,他便下定決心,哪怕自己赴湯蹈火、燈盡油枯,也不可令這女孩受一絲一毫委屈!只是如今自己窮困潦倒,一時真不曉得從何幫起。
沒想到徐小姐卻打量一下米店,又往里走走,問顧植民:“你這個地方,還收拾得蠻齊楚。”她又嫣然一笑,道:“不曉得我和同學過來暫住幾日,又是否方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