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在這并不算大的匠作營中,每天生產的箭簇就有萬支!
莫看數量小,但做這些的只有八百來號人,從木材的夾攻,箭簇的鑄造到最終做出成品,如果讓呂布來形容就是行云流水,分作二百條線,每條線都如同一個人一般,讓人有種難言的震撼感。
而這種制作方式,完全可以照搬到大漢去,甚至不止是軍功制造,民間很多東西都能效仿此法來做,只要定好標準,可以節省很多事情。
“你是何人?為何在此閑晃!?”一聲斷喝打斷了呂布的感慨,回頭看時,卻見一名滿頭華發的老者皺眉看向呂布。
老者很嚴肅,一身皂袍穿的頗為整齊,從發髻、胡須到衣著都是一絲不茍,沒有那種縱橫沙場的殺氣,也沒有身居高位養出來的貴氣,但顧盼之間,總讓人莫名的感覺有些不想惹他,明明并不危險。
呂布經歷頗多,這樣氣質的人他也是見過的,微微一禮道:“在下呂布,因自幼好機關之術,得丞相準許,前來觀摩。”
“哼!”老者冷哼一聲道:“宦官為政就是荒唐,這種地方豈能隨意讓人前來看!?”
這點呂布倒是深以為然,不過若非如此,他如何能夠進得這種地方,呂布歷經數世,對于世事看的已經很通透,大漢也好、大乾或是大滿也罷,哪怕到了現在的大秦,只要是人定下的規則,最終都會被人打破。
對普通人來說,這規則自然是如同牢不可破的網,但這張網,在權、財面前卻并沒有普通人想象的那般牢固,與其抱怨這個,倒不如善用規則。
就像現在,老者雖然對于趙高擅自安排人進來很不滿,但卻無能為力,他甚至沒辦法將呂布從這里驅逐出去,呂布可以大大方方的看這里的一切。
老者名為相里逸,是將作少府麾下的東園主章令,專門負責神機營事宜包括設計新的兵器;不過他還有另外一個更讓呂布感興趣的身份,他是秦墨傳人。
當年相里勤入秦,建立了主張簡愛尚賢的秦墨,并輔助了秦國變法,甚至在商鞅變法的基礎上提出了更進一步的廢除士大夫特權;后來秦國強大后征戰天下的行為與墨家兼愛非攻的思想相悖,使得相里氏一脈的墨家竹簡被邊緣化,除了機關制造方面還被重視之外,學說基本無法得到認可。
呂布此前在研究墨家的時候,也曾理解過一些兼愛非攻的思想,他也并不是很認可,或許思想是沒錯的,但完全忽略了人性,基本不可能實現,這是呂布經歷數百年人生后對墨家思想做出的總結,太過理想化,有時候,太過理想的東西注定是虛幻的,但當有人愿意拿自己一生去追尋那虛無縹緲,為之奮斗,為之奉獻出自己的一切,這樣的人,其實很可敬,至少比他這樣活了幾輩子都一身功利氣息的人值得人敬仰。
呂布不會認同墨家那些不切實際的思想,他更重視墨家的機關術,他覺得這些被墨家人認為末端的東西才是真正的好東西,所以他跟相里逸談了談自己的看法。
相里逸一開始顯然是沒準備跟呂布多言的,畢竟一個靠著歪門邪道的手段進來的人,一看就心術不正,但他不允許自己拼盡一生去追求的東西被人玷污,所以忍不住開始與呂布展開辯論。
到這里,呂布知道自己成功了,相里逸這樣的人才身上,只要摸準了他的脈門,反而比其他人更容易招攬,當然,如果摸不準,招攬他比任何人都難。
金錢、權利能招攬到的人很多,世間九成的人都可以通過這兩樣東西招攬到,但將一生投入理想的人,這樣的人顯然不是財帛和權利可以動搖的,他們所追求的不是名留青史,而是一種自我的升華,未必是最頂尖的人才,但精神境界上,卻是這個世界最純粹的。
呂布在知道相里逸不但精通墨家學說,對墨家機關術的造詣更是當世無人能及時,自然是想要將這相里逸招攬到自己這里的,要把他帶走也很簡單,只要趙高那里說一聲,再送些財物,這個人歸自己了。
但相里逸卻未必接受這種離開的方式,所以呂布沒有提這茬,只是跟他探討機關術和墨家的思想、學說哪個對世人更有幫助。
“小子,你見識雖然不凡,但終究太過功利,這世間武器,越是威力巨大,使用者若無厚德,也只會帶來無窮殺戮!”相里逸對于呂布的見解認知也算認可,但對于呂布重器而不重心的想法卻無法茍同。
無知之人手持利刃對這世界是一種傷害。
“但先生可曾想過,人與人能達到的高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一輩子可能都達不到先生的認知,與其過分的苛刻私德,倒不如以法約束人會比先生所說之言更有效也更利于天下。”
“你是法家人?”相里逸皺眉看向呂布,呂布的說法跟法家很像,但看他行止,卻又不像法家弟子。
呂布搖了搖頭,他雖用法,但也知用法需有度:“各家學說都有涉獵,無所謂誰家,去蕪存菁,可說自成一派。”
“雜而不精,才是可笑,人生不過數十年,能將一門學問學通已是難得,百家學說盡學之,徒惹人笑爾!”相里逸不滿的看著呂布,這種態度真的很惹人厭。
“我說了,人與人是不同的,先生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呂布多少是有些傲氣的,此言聲音雖然不大,但卻叫人想打他。
“你有何本事,敢說此言?”相里逸有怒意,是人都不太喜歡那種狂傲之人,哪怕他真的很有本事,還是打心眼里希望對方吃虧。
兩人接下來,足足辯到黃昏,相里逸自然沒辦法說服呂布,但墨家精要呂布卻是已經了然于胸,開始用相里逸的學說反駁他,這讓相里逸很受打擊,自己研究一生的東西,對方卻只是跟自己辯駁便被學去了,這讓他很不是滋味。
同時呂布的天賦也叫人贊嘆,果然如他所言,這世間人與人是不同的,相里逸最終也只能嘆息一聲,開始跟呂布聊一聊機關數術的事情,也算是一種變相的服輸。
墨家機關術雖然做出來過各種物件,有的看起來很神奇,比如木鳥飛翔,但根本還是對力的認知,那些羅馬人所說的杠桿、滑輪其實在墨家已經有過,只可惜隨著墨家學說的消失,到呂布這里時已經沒了,還得馬鈞跟外人學來再用。
馬鈞研制的那架二連弩其實已經有些墨家機關術的意思了,墨家機關術就是對力學的極致運用,所有的機關術都是建立在對力的運用中,比如戰爭器械中,如何將小力轉換為大力。
曾有墨者說過,只要有足夠材質的東西,他能單手開山!
就算是精鐵也有其承受的極限,那位摸著的狂言也只存在于理論中,而現實中這種東西幾乎不可能存在。
接下來近月時間,呂布都在這里跟相里逸探討機關數術,漸入佳境,不覺時間流逝,但外面的天下卻已經天翻地覆,陳勝在起義成功之后,迅速壯大,大量六國貴族紛紛揭竿而起,響應陳勝,一時間,好似關東都成了陳勝的一般。
這自然是錯覺,那些紛紛聚眾起義之人不過是借著陳勝這面大旗為自己攬好處而已,名義上歸屬陳勝,但實際上若陳勝真有命令過來,這些義軍首領可未必會聽,他們車轍陳勝的旗號也不過是準備將來如果起義被撲滅,有個陳勝在前面頂包而已。
天下大亂,朝廷自然不能坐以待斃,只可惜,蒙恬被害,大秦一時間竟拿不出人來取鎮壓起義,最終由少府章邯,一個從未打過仗的人請命出征。
沒人覺得章邯能贏,但能臣猛將已經被胡亥和趙高禍害的差不多了,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讓章邯率領驪山刑徒迎戰陳勝的楚軍。
呂布這段時間醉心墨家機關術,的確學到不少有用的東西,不過也不是完全隔絕內外,當聽聞章邯出征的消息傳來之后,他知道自己該走了。
“先生。”臨行之前,呂布看向相里逸,抱拳道:“天下大亂,秦已失鹿,這咸陽已是危地,不如隨我離開?”
相里逸搖了搖頭:“看來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老夫便不走了。”
雖然跟呂布辯論沒贏過,但他的信念也并未因此而改變,墨家有墨家堅守的東西。
呂布也大概知道了這個結果,沒有強求,對著他一禮后,告辭離去,沒有去找趙高,這個時候,再跟趙高扯上關系以后的事情會很難,一路星夜兼程趕回河東后,立刻聯絡自己這兩年經營的部眾,隸屬趙高、胡亥三十六道罪狀傳告天下,而后聚眾而起,卻并非起義,而是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