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五盡管已經年滿三十,可那眼神還是像極了剛剛進入工作崗位的趙樞。
他心里明白只有盡量討好上級才能收獲提拔和重用,讓自己的日子過得稍微好一點,可自尊心讓他不愿意假意奉迎,那些套話背的很熟練,到了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利索。
這很正常。
韓五又不是山賊,他是大宋的正規軍,甚至已經不是一般的大頭兵,
他的人生已經跟大宋的利益綁在了一起,只要趙樞好好使用,他的一身本事會變成摧城拔寨的利器。
趙樞雖然不懂冷兵器時代的作戰,但他覺得自己也不需要懂,
他跟隨老領導空降到基層的時候老領導教過他,身為領導,不需要什么事情都面面俱到,
想讓手下人效死力,只要記住同甘共苦、賞罰公平、折節下交、恩威并施這四大口訣就能滿足大部分的情況。
至于當時非常流行的狼性文化,老領導非常鄙視。
他告訴趙樞,人類歷史上雖然有不少野蠻戰勝文明的例子,但推動歷史的大潮不斷前進的終究是可以不斷進步、不斷自我修正的文明,放著人類千年總結出來的人性不去學習還要去學狼這種被人類趕得到處跑的野獸…
實在是劃不來。
大宋就是不把士兵當人,逼著士兵狼性結果造出一幫狗的典范,
韓五十八歲從軍,多年來已經見過無數自大輕狂,啥都不懂就喜歡微操的領導,
趙樞看起來也是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樣,不過他居然沒有立刻開始微操韓五,倒是攬住韓五的肩膀輕輕拍了拍,笑道:
“都是誤會,文升也是給手下兄弟出頭,若是有什么不妥,本王替他道歉,還請韓壯士別追究了。”
“怎敢怎敢?
大王恩德,小人實在不敢領受。”
如果是千年后,趙樞說啥都得拖著韓五去來頓燒烤,不行就兩頓,
可這年代的人等級觀念深入人心,自己現在的態度已經是非常不錯,突然就這么熱情,說不定會被韓五當成有病,也不利于自己以后保持大王的權威。
所以,點到為止,但心靈雞湯還是要灌的。
“韓壯士武藝高強,本王煞是喜愛,以后便跟隨本王身邊,西軍那邊如有詢問,本王自有周旋。”
這是一句體面話,可很明顯,韓五當真了。
他等著一對有神的大眼看了許久,突然問起一個問題:
“韓某在軍中時,好戰輕死。
激戰銀州,韓某先登奪城,后又與西賊血戰蒿平嶺,身入敵陣,斬西賊駙馬監軍,本以為憑此戰功能博取一個出身,可童樞密以某棱角太甚,需仔細打磨為名,只升韓某一級。
韓某想問問大王,轉投大王麾下,韓某這棱角是要還是不要?”
這么猛?
大宋和西夏兩軍的戰斗力雖然跟金人比有不小的差距,可雙方你來我往的搏殺依舊是慘烈非常,能在西軍的重重亂軍之中斬將奪旗絕對是猛將中的猛將。
此等人,當個護衛實在可惜。
趙樞微笑道:“人得有棱角才能慢慢向上,若是磨平棱角,變成一個球,豈不是走到哪里都得向下?
本王討厭沒有本事的人逞能,但對有本領的人,我一定會盡力提拔。
韓五是吧…我去問問童大官、劉總管,這般好漢,以后便跟隨本王用兵吧!”
韓五終于動容,他緩緩拜在趙樞面前,真誠地道:
“臣深感大王厚恩,愿為大王奮進赴死!”
趙樞呵呵笑著將韓五扶起,又賜下新的衣甲,讓韓五暫時做自己的貼身護衛,并抓緊提筆作書向劉延慶要人。
“呃,韓兄的大號便是韓五?”趙樞上大學的時候練過幾年瘦金體和歐楷,總算還能勉強寫個清楚。
韓五搖搖頭,誠實地道:
“小人…哎,小人出身貧賤,蒙鄉里的先生起名做世忠,只是軍中的人常嘲笑此名托大,不是我這種卑賤鄙夫可以用,故此都喚我韓五。”
“這話說得,世忠這名字不好聽嗎?世世代代都…”
趙樞一邊隨口說著,一邊在書信上寫下世忠二字,下一瞬,他握著毛筆的手頓時懸在了半空。
韓世忠!
“原來足下便是韓世忠…”
趙樞穿越以來,見過的名人實在是太多,蔡京、李師師、楊戩,包括大名鼎鼎的高太尉都在上朝的時候給自己點頭致意,宗爺爺也一起談笑風生,本來應該對名人免疫。
但聽見了韓世忠的名字,他還是忍不住發出一聲長長地感嘆,將本來寫了一半的書信扔掉,再換來一張紙,鄭重謄下韓世忠的名字。
韓世忠一直觀察著趙樞的反應,見趙樞居然露出驚訝之色,好奇地問道:
“大王莫不是聽過末將的賤名?”
“不是賤名,”趙樞笑道,“這名字非常好,是個治國安邦,護佑社稷的好名字。”
對宋史了解再少的人也知道兩宋之交出了岳飛、韓世忠這樣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靠他們的竭力奮斗,南宋才能屈辱地茍安一方,只是他們的遭遇…
“不會了,有本王在,絕不會埋沒韓將軍,我發誓。”
趙官家對兒子的南方之行非常重視,他生怕從沒有出過遠門的兒子在地方上被人刁難,在兒子出發前,他認真思考一番,將顯謨閣待制宇文黃中派到趙樞身邊,任趙樞的宣撫判官。
這位宇文待制的履歷非常輝煌,當過縣官、州官,修過國史,主持過貢舉,他親哥宇文粹中是蔡京的外甥女婿,這都是實在親戚,絕對能鎮得住江南的那群大小官員,符合大宋一貫以文御武的特色。
趙樞很反感趙子臨時打亂自己的安排,
可宇文黃中這老哥們說話溫文爾雅,略帶四川口音的官話聽起來也頗有幾分喜感,
而且這次出遠門,王永帶著邢煥要為趙樞的大事秘密謀劃,趙樞的身邊也需要一個幫他處理地方事務的,順帶充充場面的任務。
嗯,宇文黃中不錯,
趙樞也就順帶同意了。
趙佶本想帶著王貴妃來給兒子送行,可趙樞就怕這個,趕緊表示這次去的口號是剿滅亂民,又不是出征敵國的大事,不應該由帝王送別,趙佶想想也是,但他為了讓兒子的出行顯得場面一點,還是派出了蔡京、余深、王黼、鄭居中四大金剛充場面。
這四人出動,開封府的大小百官也都紛紛出動,本想輕裝出行,低調前往江南的趙樞頭有三個大,卻又不得不跟這些人友善地行禮應酬,看眾人喜氣洋洋的場面完全感覺不到趙樞是要去進行一場艱難的作戰。
嗯,大多數人的心中,趙樞這是去發財的。
蔡京一上來就停了花石綱,還跟王黼放下舊怨,開始在開封拷抓那些靠著花石綱發財的官員,這口號固然是喊得震天響,可沒有人相信蔡京真的是為大宋考慮。
還不就是玩當年黨爭那一套?
元祐黨人碑才過去幾年,現在說蔡京突然變成一個忠臣,誰特么相信?
現在最合理的解釋是當年花石綱是蔡京提倡,可梁師成這貨吃獨食,他扶起王黼,對抗蔡京,還靠著萬歲山吃掉了大部分的好處,這讓蔡京怒火中燒,索性跟姓梁的魚死網破,咱們誰也別吃。
肅王靠著一件蔡京贈與的秘寶得到了官家的喜愛,這次去江南整飭吏治,八成是給蔡京出氣。
當然啦,官場上冤家宜結不宜解,誰會跟錢過不去,
王黼已經對蔡京屈服,兩人達成了暫時的和解,自然不會放著滾滾財源不要。
等肅王在江南見識到了那些官員的孝心之后,自然會回朝替他們好好說話。
哎,只是可憐了大宋的百姓。
他們頭頂著昏君、佞臣、妖道、奸商、酷吏、惡霸,現在又多一個野心勃勃的皇子,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趙樞與諸位宰輔有說有笑,
還拉著好不容易恢復地位的蔡京干瘦的手掌,請他講解江南風物,表揚蔡京當年在錢塘當小官時的卓越貢獻,號召大家像蔡太師學習,一日宋臣,一生宋臣。
蔡京是個很有逼數的人,他知道趙樞是在利用自己,可還是甘心被人利用,矜持地掃視著身邊那些又敬又羨的同僚,笑的白眉一抖一抖,像個慈祥的鄰家大爺。
他輕拈長須,頗為感慨地道:
“一晃五十載,若能葬在錢塘,也不枉此生。”
趙樞笑吟吟的道:
“太師對社稷有大功,百年后定能配享太廟,只怕不能如愿咯。”
蔡京哈哈大笑,緩緩伸手從袖中取出一本冊頁,恭敬地獻給趙樞:
“當年伯通(何執中)身子還好,老夫也得以致仕江南,居于蘇杭鬧市,偶記了些江南風物,若是肅王不棄,這路上倒是可以一睹。”
趙樞下江南之前已經提前通傳了蔡京,蔡京要是手頭有什么早就弄好的東西,估計早就送來了——余深、王黼和鄭居中就在前幾日秘密送來了拜帖和禮物,王黼和鄭居中親自送禮的時候還尷尬地撞見,兩人都非常尷尬。
蔡京一定是這幾日臨時抱佛腳寫下,又在眾目睽睽之下送給自己,一來向眾人表示兩人的親密關系,二來…
哼,老狐貍。
老領導說過,單位里最老的人未必一定老謀深算一步百計,但一定飽經世事,見過不少殘酷的斗爭,一般只要不是太蠢的人,總會給自己、給自己的家人留一條后路。
趙樞趕緊接過,微笑道:
“父皇說太師的書法當世無對,這一路閑來無事,我就好好學學太師的書法。”
他將冊頁放進袖中,低聲道:
“四哥還未出仕,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與本王同游江南,也好給本王做個向導,如何?”
所謂四哥便是蔡京的第四子,之前在蔡京府上接待趙樞的蔡絳。
他跟大哥蔡攸的關系非常惡劣,也因此一直被狠狠壓制,現在還沒有出仕,趙樞這分明是故意示好,給蔡京一個踏上自己戰車的機會。
蔡京之前表面百般討好,可一雙渾濁的眸子卻依舊清明,直到此刻,他才露出一絲意動,
片刻后,這位老人點點頭,歡喜地道:
“這是吾兒的福氣,肅王先行,犬子隨后便到。”
趙樞大笑道:
“這便好,汴京諸事勞煩太師操勞,俺趙樞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