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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兩百五十六章·“蒼生萬物在蘋果中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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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9章一千兩百五十六章·“蒼生萬物在蘋果中跌落(下)”

  如果以前認識,那就是一個巨大的坑,他完全不想往下跳。

  “唔…”她的聲音淡下去。

  下午三點,他們抵達了一個山洞,山洞還算隱蔽,洞口有青草遮掩。

  希禮耗盡了體力,蜷縮成一大團白色團團,靠在山洞角落。當蘇明安走過去,她白毛一卷,把他卷進了白絨之中。

  “你睡吧,我不睡。”蘇明安靠在她皮毛上。

  “你保存體力,等待小白離開吧。”希禮說。

  “…她不會離開的。”蘇明安說。

  哪怕是把森林燒光,小白也會把他找出來。

  “那我也不睡了,她要是找過來,我立刻載著你跑。”希禮坐了起來,她保持著獸態,尾巴一晃一晃。

  “原來羅瓦莎的每個人都能回歸本態,那我也能變成水母嗎?”蘇明安突發奇想:“呂樹會變成蝙蝠,山田會變成機械,水島川空會變成饕餮…”

  “嗯,回歸本態是最強的。不過…水母例外吧,連四肢都沒有了,可能會更弱。”希禮說。

  蘇明安想了想。確實。變成水母還不如不變,只剩下一灘軟乎乎的。

  他們安靜地靠在山洞里,等待之中,低低的歌聲響起。

  清亮,悠長,緩慢,像睡前的敘事詩。

  “你在唱什么?”蘇明安隨口問。

  “以前寫的歌。”

  “上一代凜族有時間寫歌?”

  “我不知道…在成為凜族之前,我好像是其他人,我想不起來了。但我的確寫過這樣的歌。我還記得…”

  她俯下身,吐出了一顆紅色的晶球,球中包裹著一頁干凈的紙張:

  “曾經有個人,給了我這個東西。他說,他下次會來取。我不記得他是誰了,但你給我的感覺很熟悉,你看看這個東西,你會是他嗎?”

  她的爪子刺破了晶球,蘇明安看到了紙張的內容。

  本來只是隨口一問,看到紙張的一瞬間,蘇明安沒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

  這是…十二故事。

  十二故事·其二·《現代科學大廈的一顆草莓酥》

  ——科學不存在了。

  當意識到這一點時,整個龐加萊研究所的人都轟動起來。他們反復運算著那些曾經固定的數值、那些簡潔而精妙的公式——卻發現沒有一次,測量結果相同。

  這意味著現代物理學大廈的崩塌,那些我們曾經引以為傲的論文與科研成果淪為雪花般的廢紙,而無論發展多少萬代,智慧生命只能重復得出無意義的結果,永遠也無法抵達崇高真理的彼岸。

  這個消息很快席卷了整個大陸,在意識到這給文明帶來的災難前,人們首先感受到的是靈光。

  啪的一聲。像火光點燃火光,像太陽照耀太陽。

  簡潔,神奇,浪漫,明了。

  這就是靈光。

  人們開始發現,他們腦中驚鴻一現的某些靈感,在某一刻會被突然復現為現實。比如昨日午后幻想的草莓酥,今日突然發現它出現在了餐盤里,口感與外表皆和幻想中一致。

  “荒謬!何其荒謬!人類歷經千萬年辛辛苦苦搭建起來的現代物理學大廈,竟然比不過一顆突然出現的草莓酥!哈哈,哈哈哈哈…我一定是已經死了,才會看到這樣可笑的天堂!”載人航天工程的領銜人迪恩·凱爾狂喝醒酒湯,這位體面的紳士讓酒精弄臟了自己的領結,希望能從這場荒謬的夢中醒來,但從未喝過酒的人們知道——這不是夢。

  人們開始且必須認知到,科學不存在了。

  嚴謹、求實、精密、客觀的現代科學,突然不存在了。

  部分靈光高的人,開始利用這份靈光,他們發現,對于這種轉瞬即逝的靈光,用文字或墨水筆記下這份靈光一閃…是最合適的辦法。

  他們開始脫離物理學大廈的窠臼,揮動自己的墨水筆,記下腦中一次又一次閃過的靈光…出現的“草莓酥”越來越多。

  它們或許長著很多顆草莓,或許酥皮比較焦脆,或許夾心是甜甜的水果…每顆“草莓酥”都不是一模一樣,正如死去的科學。

  隨之而來的,不依靠牛頓重力定律的漂浮蘋果、不符合伽利略定律的超加速鉛球、嘲諷亞里士多德智慧的機械永動機…它們出現得如此突兀,又好像如此合理。只需要筆尖動一動,這樣一個違背千萬年定理的事物就誕生了。

  這一天,上萬人失去信仰,在高樓墜落,包括那位可憐的紳士迪恩·凱爾。我想,他應該是去找尋一個沒有醉酒的世界了。

  人們如同行走在結冰的北冰洋之上的渡鴉,一直以來,他們依靠的都是科學數據帶來的指示標,遵從千百年先輩的智慧前行,用數據與論文一遍遍革新著自己面部的朝向。直到冰面驟然融化…他們跌入海中。而長久的步行讓他們失去了揮動羽翼的力量。

  有些人抱著靈光上浮,逐漸長出了羽翼中的血肉,重歸天空。有些人抱著守舊的科學定理下沉溺亡,失去了橫渡北冰洋的夢想。

  ——誰殺死了懸停于塔樓的渡鴉?

  是消失的科學、是靈光、還是那顆草莓酥?

  當我落筆寫下第一顆草莓酥時,我能感受到它的色澤、質感、焦脆的外皮,它看上去是那么誘人。不拘于現代科學需要的“物質永恒定律”,或者說,“能量守恒定律”——它就這么憑空出現了。不需要奶油與面粉,連草莓都不需要。

  人們把我們這樣的人稱作——創生者。

  意為,僅用筆尖,就能創造一切微小之物甚至生命之人。

  又或者,用另一個守舊派惡意滿滿的名詞來指代更合適——“推翻現代科學大廈、限制文明未來之人。”

  是啊。

  正如那些聲嘶力竭的人們所說——

  “——如果萬物都用‘羽毛筆’就可以創造、一切科學規律用‘墨水’就能更改,人類的前路在哪里?”

  “——如果人們的靈光可以化為現實,融入整個世界的定律之中,肆意更改千萬年來的鐵律,名為世界的‘調色盤’會呈現多么混亂虛假的色彩?”

  “——如果所有人都仰仗創生者的筆尖、仰仗人為修飾的‘自然規律’,客觀而確切的科學定理又在何方?”

  “——如果文明的上限只存在于人們抽象而分散的靈感中,將他人的靈光一閃視作集體前進的真理奠基,文明應當怎么才能尋回集體螺旋式上升的發展方向?”

  “最后——當桌面上的‘草莓酥’消失,‘渡鴉’又將如何橫渡已然融化的‘北冰洋’?”

  牛頓三大定律、哈勃的宇宙膨脹定律、開普勒行星定律、海森堡的不確定性原理、廣義相對論…明確且美的定理,隨著科學死去,它們逐漸消失在人們口中。

  取而代之的,是“創生者”、“羽毛筆”、“階位墨水”、“世界之書”、“十二故事”…這些抽象而主觀的概念。

  仿佛一場該死的寒潮來臨,當春暖花開,人們所見的世界已是截然不同的模樣,億萬生命在倉皇無措中墜落。

  我咬下了草莓酥。

它的口感,酥脆,甜美,誘人。咬下它的那一刻,仿佛伊甸園的夏娃咬下了毒蛇的  蘋果,人們渾身赤裸地被推向嶄新的海潮,單薄而美麗的果皮織成了他們新的衣裳,遮掩著手足無措的丑陋。

  “看吶!先生們,女士們!感性的文字代替了理性的科學!”

  “看吶!瘋子的靈感代替了優美且客觀的定律!

  “看吶!肆無忌憚流淌的墨水代替了打磨完整的秩序!”

  所以,我們必須接受,我們熟悉的家園,變成了一個屬于文字的、靈感的、抽象的、主觀的、無可救藥的、滿含奇跡的…“科學消失”的世界。

  ——在這里,屬于渡鴉的新的塔樓,降生了。

  那是名為“草莓酥”的塔樓。

  一個個草莓酥壓在崩塌的現代科學大廈上,趾高氣揚地嘲笑著人類夜以繼日構建的真理沙堡。

  酥皮香脆,泛著金光。

  蘇明安帶著恍惚讀完了這個故事。

  比起司鵲上一個隨手寫成的水母海中游故事,這個故事迥然不同。帶著悲憤、迷茫、不理解與期待,被時代海潮沖擊的困惑,對驟然變化的世界的感傷,但又帶著決絕,字里行間都在理性地看待這場驟變。

  此前蘇明安認為,“創生之力”就是羅瓦莎的設定,第十一世界就是一個需要人人寫故事的副本,這只是它獨特的設定。但他沒有想過,這個“設定”從何而來,它如何改變了這個世界。

  只知“設定”,卻不知內涵。

  只知有趣和新奇,卻未想過它的始末。

  萬物從開始之初,都有其邏輯。哪怕只是無腦反派,也有其出發點。世界游戲的絕大多數邏輯都能嚴絲合縫。

  司鵲以旁觀者的角度,陳述了這場驟變的初始——原來,羅瓦莎曾經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在故事最后,還有一段小詩。

  司鵲的筆跡飛揚,墨色淺淡,單詞勾起,如同飛舞之葉。

  ——在那段席卷全人類的悲傷海潮的最后,我行于沙灘。

  一座座人類千萬年壘積的科學真理沙堡聳立,一個大浪打來,它們一個個被沖走。

  科學家們趴在“沙灘”上,拼命保護這些沙堡,身下卻只有水流。

  政客們指揮著阻擋浪潮,浪潮卻早已漫過他們的鼻息。

  唯有瘋子與作家們在沙灘上歡呼雀躍,圍著他們筆中的油墨跳舞,期待著充滿靈光的未來。

  “科學已死!科學已死!”

  這樣的口號蔓延著。

  “抱殘守缺的哲人們,迎接你們真正的哲學吧,這世界已經截然不同!只需要動動筆就有永動機!不需要種麥子也能吃到黑面包!只要有靈感,一切都能創造!笨重的蒸汽機和紡織機都要被淘汰啦!”

  這樣的歡呼流淌著。

  行走之時,我聽見了聲音。

  嗡,嗡,嗡。

  嘎拉,嘎拉,嘎拉。

  嘩,嘩,嘩。

  噠,噠,噠。

  那是先輩的哭聲,還是哲人的哀泣?不,不,都不是。

  那是…

  ——珍妮紡織機的最后一聲鳴響。

  ——瓦特蒸汽機的最后一次嗡鳴。

  ——西門子器械內部電光的最后一次躍動。

  ——原子能與電子計算機的最后一次敲擊。

  ——這是它們的悲鳴,還是千萬年來它們對人類文明最后的告別音?

  萬物蒼生跌落之時,它們隨著科學一同死去。

  當最后一座沙堡被沖走,我望見天空中飛舞的油墨——“創生者們”

  已經開始用筆墨改變這個世界,利用他們的靈感,打造他們的天堂。

  所以,從今天起,我們應當吟誦——

  太陽是藍的,而紅色是月。

  土壤是水凝聚,而大海是泥。

  樹葉由蝴蝶構成,而蝴蝶是葉。

  支點翹不起一個星球,地心說勝過日心說。

  1千克棉花比1千克永動機更重,比薩斜塔上1磅與10磅的鐵球永不墜落。

  蘋果會飛上天空,而樹下只有墳冢。

  ——鵲。

  篝火噼啪。

  希禮點燃了篝火取暖,火焰在山洞中躍動。

  蘇明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腦中仿佛還回蕩著司鵲的文字。

  “太陽是藍的,而紅色是月…”蘇明安望向洞外——他從未在意過太陽的顏色,如今一抬頭,他才察覺,蒼穹之上的太陽似有幾縷藍色。

  …是這千萬年來,有誰為它添上了色彩嗎?

  而遙遠的日月同空之處,藍月泛著微紅。

  如果這是羅瓦莎一場遙遠的顛覆,那么龍皇、精靈王、血族…這些充滿幻想色彩的種族,難道也是這千萬年來一點一點…

  蘇明安深想下去,細思極恐。他不知道司鵲已經寫了什么,但他身邊的許多事物,一定有司鵲落筆的痕跡。

  他用仙之符篆,變出了一個蘋果,鮮紅水潤,向上一拋。

  “唰!”

  ——蘋果,飄在空中。

  紅得發亮,水潤誘人。

  萬有引力定律還在,但在這千萬年間,必然有且至少有一名創生者,針對蘋果寫出了“蘋果不遵從萬有引力定律”的類似說辭。

  蘇明安接住蘋果,它輕飄飄的,幾無向下的力。

  微風拂過他的臉龐,仿佛,他的耳邊,有無數位哲人在嘆息。

  第二紀元,486年。

  當蒼生萬物在“科學已死”中茫然墜落,

  ——“蘋果”會飛上天空。

  哲人已去。

  而樹下只有墳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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