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五百一十九章·“致愛麗絲與月光。”
“晚安。”
望著玥玥在夜色下透明的身形,蘇明安閉上雙眼。
一股下陷感從床上傳來,眼前的景象漸漸消失。
他在進入睡夢前,總會有種與清醒相對應的預感,這讓他經常處于睡眠缺失的疲乏狀態中。
在這一刻,這種預感也在提示他…他要做夢了。
現在是副本中難得的休息期,他放松身心,全心全意進入睡眠。
“叮咚,咚咚…”
在耳邊的蟲鳴聲漸漸淡去后,他聽到了一陣鋼琴聲。
溫潤,清脆,如同盈亮的冬日陽光。
他睜開眼,看見自己的雙手正懸停在黑白琴鍵之上。
“…你還不回去嗎?快到晚飯時間了。”他還沒開口,就聽見他自己有些稚嫩的聲音。
他在做夢。
回憶夢。
“我爸爸應該還在家里砸東西,現在回去,他會打我。”旁邊傳來一聲有些悶悶的女聲:“等他結束了,我再回去。”
他轉頭,看見一個坐在椅子上的黑發女孩。
窗外的陽光灑在她的發上,她尚顯青澀的臉圓圓的,一雙顯得格外透徹明亮的大眼睛,正盯著他黑白相間的五線譜。
“你還彈嗎?”她問。
“彈。”他收回了視線。
他無法控制他的身體,只能看見自己的手指開始連動,而后聽見幾聲清脆的琴音傳出。
他一聽兩個音符,便認出了這首曲子,這是貝多芬的a小調巴加泰勒。
當然,它還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名字,叫《致愛麗絲》。這首曲子速度輕緩,指法簡單,適合初學者彈奏。
“致愛麗絲。”他聽見他自己的聲音說:“它來源于一個故事。”
年幼的玥玥安靜地聽著,調整了一下坐姿。
她的兩條小短腿夠不到地,在凳腿旁微微晃動。
“…名叫愛麗絲的善良女孩,為一位重病的老人四處求助。作曲者聽了她的故事,很感動,于是他在圣誕夜,為老人演奏了一段美妙的音樂。”他說。
流水般的鋼琴聲,流淌在被陽光灑滿的房間里。
音樂進入了插部二,他右手加速,明晰的高音驟起,高音與左手穩定的持續低音結合,宛如樂譜中蹦跳的熾熱心臟。
“…聽著這首曲子,老人漸漸看見了…‘阿爾卑斯山的雪峰,塔希提島四周的海水,海鷗,森林,與耀眼的陽光’。”
他的右手由慢至快,連續上行。午光灑在他的手背之上,鍍著一層白潤的色澤。
沐浴在光中的少女,微垂眼簾,她拉了拉衣領,防止那過于明亮的光,揭穿她衣領下被毆打過的傷痕。
她的眼里,只剩下了那反光的白色琴鍵,與那在琴鍵上彈跳的手指。
致愛麗絲。
一首適合初學者的曲子,她卻聽到了其中充沛的感情。….
那明亮的高音宛如主人公熾烈的情感,誠摯而堅定。
那持續的低音,宛如灼燒著的火焰,在平安夜里,它是驅散寒冷的不滅之火。
彈著彈著,他的手指緩停。
宛如一切的情緒,都在那彌散的音樂中漸漸定格。
“…老人看到了如此的美好,他不再有孤獨與悲憐。”他說:“他合上了雙眼。”
琴音頓止。
他望了她一眼。
“你還要聽什么嗎?”他說:“那個女人今天不在,我可以給你多彈幾首。”
“我不知道這些曲子的名字。”她眨了眨眼。
“那就…德彪西的《月光》吧。”他說。
驟然從致愛麗絲跳到了月光,他卻好像沒意識到這兩首曲子間的難度差,再度坐了下來。
午后的光,灑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之上。
他眼前的一切,都恍若被精靈親吻過,淡淡的絮狀物漂浮在空氣之中,像一顆一顆閃著光的星星。
左上角的藍綠橙條都已經不在,右上角的直播間彈幕也已經消失,這是一場格外安寧的夢境。
一切都像,什么還沒發生那樣。
世界游戲還很遙遠。
他的耳邊,不會響起各種各樣冰冷的系統音,只有彈奏給她聽的音樂。
他按下琴音——
“火。”
他忽然聽見女孩側過頭,一雙澄澈的大眼睛,注視著他——
“如果說,那名垂死的老人,聽見了雪峰,海水,森林與海鷗。”
“明安。”
“…你的琴聲里,我聽見了火。”
“嘭!”
房門突然大開。
或許,它是被人一腳踹開的,或許,它是被人拿鑰匙打開的,但這些都無所謂,只是這場夢中最不重要的一環細節。
最直觀的,是那一抹又一抹浮動的暗色身影,闖入了這片光明之中,擋在了他的身前,擋住了午后燦爛的陽光。
他的手還懸停在琴鍵上,身子就被人一把拉了下來。
面前的鋼琴被人拆解,搬走。有人拉著他的身子遠離了那間光輝燦爛的琴房,有安撫式的語聲在告訴他——
孩子,你是叫蘇明安對吧,
鋼琴我們先搬走了,你的父親需要這筆費用。
畫面漸漸淡去,陰影緩緩交疊。
耳邊傳來細碎的語聲。
這些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似乎是一群人在閑談。
這些聲音,他在年少時,都聽見過。
ICU(重癥監護室)一天八千多塊錢,這個家庭根本負擔不起啊…這是個男聲。
這父親明明是見義勇為,在車前救了個小女娃而重傷,怎么會沒錢治傷,好人沒好報呢?這是個小護士的聲音。
造孽哦,那個開卡車的司機是個酒鬼,撞了人肇事逃逸,逃到河邊跌死了,家里也沒點財產,沒車沒房沒老婆,屁都拿不出來一個。….
那被救的小女孩家里呢,窮得叮當響,也沒錢。你說現在這沒錢啊…這說什么也不好辦。肇事者和被救者都拿不出來半個子,這人命現在和金錢就是等價的,靠一天幾千塊錢吊命呢。這是個婦女的聲音。
是啊,這屬于自陷風險,男人在救人時,有認識和行為能力明白他在做什么,也意識到會有什么后果,所以補償也就這么多,錢不夠治就沒轍…男聲說。
這年頭,真是好人沒好報,救人還要給自己救死了。另一個男聲有些感慨地說。
哪不講呢?我看這家人也可憐,奶奶早些年癌癥死了,爺爺找不到人,媽媽呢,還算個知名人物,會彈琴,前幾年去世界各地巡回演奏,闊綽過一些年,結果突然就瘋了。
這精神病啊,都知道,治療起來又貴又麻煩,看病砸了一堆錢…家里就靠男人一個人撐著,日子越過越落魄。現在這男人因為救個人,就被抬進ICU了,怕是變賣家產都撐不了多久咯。那個大嗓門婦女唉聲嘆氣。
剛剛我才看見有人去賣他們家鋼琴了,那鋼琴老大一臺呢,據說還是世界名牌,幾萬塊!能讓這家男人再撐幾天吧。男聲說。
ICU的費用…幾萬幾萬吊著命呢,也就幾天而已…如果一直救不回來,十幾天,幾十天呢?那這家都給拆光了?
就是苦了孩子。小護士說。
那孩子鋼琴也彈得挺好的,我聽有老師夸他呢,可惜鋼琴都被搬走了,以后大概也沒錢再上課了,講不定還會成沒爹沒媽的孩子,造孽喲…
是啊,這父親救什么人啊,也不想想家里孩子,家里就他一個頂梁柱,救個人把家里拖垮了,孩子將來怎么辦…
沒錢啊…家底耗不起,一天幾千幾千的耗,還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來…
盡人事,聽天命吧。
他靠著墻壁,閉上眼睛。
白色的光輝卻透過他的雙眼,撫摸著他的臉龐。
他睜開眼,看見光芒灑落下,一張如同天使翅膀般,格外潔凈的白色床鋪。
空氣中細碎的絮狀物,緩緩漂浮在他的眼前,那是天使灑落的柔軟羽毛。
一切都是潔白的,被子,繃帶,藥片,儀器…它們共同化作了一道天堂之門,每一道痕跡都無比刺眼。
他握住了一只從白色中透出來的,一只滿是突出血管的,暈著一層青黑的手。
一根根針刺穿了那只青黑的大手,淤血在繃著皮肉的手背上凝而不散,這是過度吊水和抽血帶來的痕跡。
數不盡的管子插進床上的男人身體里,它們破開他的血肉,鉆著他的筋骨,將他圍繞地宛如一只瀕死的刺猬。
藍綠的生命線拉扯著他的心跳與脈搏,像一條與死神拼著力氣的生命線。….
一邊是拼命斗爭的白衣醫生與護士,一邊是死亡的深淵。
男人的身體成為了各種器材與藥物的戰場,無比殘酷的戰爭在穩定的“滴答”聲中展開。
…那時男人的身體已經是吊著氣了。
男人看著他哭,卻還在哄著他。忍著痛苦哄著他。
明安。
不痛,不痛,就是沒力氣。
你今天沒上學啊不行,要好好聽課,知道嗎 媽媽也在病房里,她不希望你這么痛苦,別哭,我們都想看你好好長大。
…要做一個很好的大人,不要因為爸爸的事情怨恨什么,知道嗎 琴,你可以繼續練,想學什么也都可以去學,你喜歡看心理學的書,也可以去報考心理學的專業,不賺錢沒關系,你開心就好…
爸爸只是希望,你和你的名字一樣,平平安安的,哪怕做個最普通的人也可以。
…是爸爸對不起你。
最后的那幾天,
男人疼得在床上翻來覆去,需要護士用帶子綁住他。
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一睜眼就開始喊疼,疼得生理水淌了一臉,疼得嘴巴都被咬破。全身骨瘦如柴,喘口氣都覺得累。
但在蘇明安來的時候,男人還是會強忍痛苦,露出笑容,用最溫和的聲音安慰他,好像疼的人是他一樣。
男人的一生,在他看來無比悲苦。
哪怕到了最后,還要被痛苦折磨,還要頂著痛苦安慰他。
但除了病痛,男人身上還有許多東西,能讓人感到快樂與寬慰。
…就像他的存在。
明明已知結果,當結果到來的時候,仍然很悲傷和痛苦。擁有對這世上的牽掛確實會增強一個人生的動力。但是當遇到不可抗力的時候,只會讓人離開的時候,留下遺憾。
男人不希望他留下遺憾,他希望他好好活著。
懷揣著永不磨滅的熱愛,努力地,不遺憾地,好好地活著。
之后,男人漸漸說不了話。只是望著他,不停地流淚。
他握著男人的手,看著那只如同老樹皮般青紫交加的手,在覆上一層潔白的霜。
此刻,儀器的“滴滴”聲,讓他想到很多。
…好像,有什么相似的東西,與這個“滴滴”聲一模一樣。
對了。
是那陣清脆,悅耳的高音。
那陣高音…能讓人看見大海與火。
唉,果然還是放棄了。小護士說。
…沒辦法,幾千幾千的耗,那家里的小房子賣了也耗不起啊。婦女說。
造孽啊,看來以后真不能救人啊…
也不能這么說,誰能想到肇事者和被救者家里都沒錢,這是意外情況,那點補償金也不夠用,男人身上本來又有病,這一撞身上出了連鎖反應,他不想成為負擔,才放棄了。….
還是為了孩子。
是啊,是那男人主動放棄的治療。
明明拖一段時間還有機會救回來的,他自己卻不治了,要留著錢給孩子將來用。畢竟治好了也是殘廢,還會有各種疾病…
男人真是個好人,可惜了。
原本好好一個家,鬧成這樣…
錢啊,這世道真是不能沒有錢…沒錢連命都拖不住啊…
這給孩子的心理陰影很大吧,家里沒人教他了,父親又這么死了,以后會不會變成一個自私冷漠的人?
誰知道呢,沒人把孩子引上正軌,又是塑三觀的年紀,以后變成壞孩子可能性不小…
男人救了人,可又有誰能來拯救他呢 蘇明安伸出手。
潔白,純凈,在光下將近透明的鋼琴,再度出現在了那間房子里。
因為男人放棄了治療,不再支付后續費用,所以這架琴被送了回來。
他坐在琴凳上,手指微微彎曲——
德彪西的月光。
他彈得很慢,很緩,這首曲子的難度超出了他的水平,但在彈奏時,卻依然能在其中感受到粼粼的海面,穿梭而過的銀色游魚,以及一抹盈在海面之上,不堪一捧的月光。
作為聽客的黑發少女,依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在午夜的星光下,她漂浮的黑發被風吹起,像月光親吻著那一抹黑色。
她仔細聽著,聽著,卻突然開口,說——
“明安。”
“…我聽不見,你琴聲中的火了。”
“火滅了。”
他睜開雙眼。
熟悉的藍綠橙三個長條,懸掛在他的視野左上角,晨光緩緩灑入房屋,將這間木屋照得透亮。
他揉了揉眼睛,旁邊漂浮著的玥玥回過了頭。
“醒了?早上好。”她說。
“早。”他說。
今天副本開啟第八天,少族長的繼任儀式。
這是關鍵的時間點,他必須要參與這段劇情,獲得封長的黑蟒蛇權柄。
他的視野還有些模糊,天空那一抹虹光的七彩斑駁灑入他的雙眼,一股濕潤和輕微的刺痛感在身上徘徊。
他推開了房間的門,卻意外聽到了一個聲音。
“…大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