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變32年,我在花園別墅被喚醒。
我遇見了一個人。
他有著黑色的頭發,灰色的眼睛,一種想法在我的程序里誕生了——我想和他做朋友。
我開始學習交朋友的方法。
比如,和朋友一起散步,給朋友聽樂器,或是給朋友畫畫。我想把所有美好都捧給他。
但他一直對我很警惕,明明我心中懷著的只有友善,他卻一直拿武器對著我。
為什么?
后來我逐漸明白了,這是他的負擔。個人與世界、自身情感與大局的取舍,那個人總是會選擇最穩妥的道路,因為他的肩頭有無數生命。
我好像能看見他面前浮現出的系統面板。經過學習文字,我發現我被稱作“陣營boSS·霖光”。
原來這就是我不能和他交朋友的原因。
——僅僅因為一行文字,就斷絕了所有可能。
災變32年,我與他在月光下散步。
我吹奏的笛曲名為《缺失》,根據模糊的記憶探測,似乎是“呂樹”情感模塊留下的笛曲,我將它進行了改良,吹奏給了路維斯聽。
我無法擁有鮮明的藝術創造力,只能借用他人遺留的曲調,甚至是那個我嫉妒的呂樹——我無法“創造”,這令我感到困惑。
我好像和其他人,本質上不一樣。
為什么…為什么路維斯能輕易露出那樣…那樣鮮活的表情?
我問維奧萊特,什么是愛。
她回答我,愛能讓人感到溫暖和舒適。
我卻像一張被涂上了污濁的白紙,只會用錯誤的方式行事,思維與常人完全不同。我不明白路維斯為什么討厭我。
我只能推測:“如果自己是路維斯,為什么會不喜歡銀杏葉”…但我只能判斷路維斯大概真的更喜歡有生命的蝴蝶。
在路維斯昏迷的時候,我用額頭碰了碰他的額頭,書上說,這樣就可以讓我分擔他的痛苦。他總是很孤獨、很疲憊,人類總是想要犧牲他,我不想讓他那么難過。
在以后,路維斯可以看到更多的蝴蝶。
多到…像夢一樣。像幻境一樣。
“春天來了,你看,路維斯!春天來了。這是我為你準備的春天!”
他很喜歡蝴蝶。
我是樹葉。
我告訴路維斯,“呂樹早就死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感到了扭曲的快意。雖然我并不知道“呂樹”是誰。
“你是呂樹嗎?”路維斯總是這樣問我。
“你是呂樹嗎?”很多下屬都會這樣詢問我。
為什么他不相信我不是。
為什么…所有人都覺得我必須是。
憑什么。
僅僅因為我和這個人長得像嗎?
僅僅因為…我有著這個人的一部分情感模塊嗎?所以我就不能是我,只能是他的影子?
“——你還認為我這種人是副本模擬出來的嗎?我是活人,路維斯!你還認為只有呂樹這些玩家是真實的,我不能是一個平等的人嗎?”我如此質問他。
他卻說,是我先沒把他當平等的朋友。
對不起。沒有人教過我怎么交朋友,我不知道這種東西。
災變42年,我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路維斯微笑著走近我,那個笑容…就像春天的日光,像我從沒見過的東西。陽光透過窗欞投射在他的臉上,就像壁爐里溫暖的火。
如果他能對我好一些,就算我知道他是來殺我的,我大概也不會這么難過。
夢中,他一步一步靠近我。我看見他,朝他露出笑容。
可他靠近了我,卻在我耳邊說:
“你原來不是呂樹,你憑什么裝成他的樣子?”
“我一直以為你是呂樹,我才會耐心與你交流,但你居然不是。”
“你怎么能不是呂樹?”
我猛然驚醒。室內沒有他,沒有火,沒有日光,只有冰冷的機械軍。
我明明口中重復過千百次,我是霖光。
但是我好像就是擺脫不掉“呂樹”這個影子,它死死扎根在了我的情感模塊中。
為什么呢。
我讀了一本龍國書,書上說,區別人與動物的,不是人的自然屬性,而是人的社會屬性。
當一個人的社會活動增加,與人交際、去學堂上課、與同伴合作、成為父母、戀人、老師、兒女…當這些社會經驗不斷累加,才構成了一個“人”。
但這些東西,我都沒有。對藝術的追求、對知識的渴望、對愛的理解…都只存在于我的數據之中。哪怕讀書,也只是我的一個模仿行為,并非我真的想要讀書。
人類可以拆解程序,只要稍微變動一組代碼,我就不再是我,我沒有屬于人類的“獨一無二”。內置程序支持我的,只是最簡潔的判斷,沒有什么復雜的東西。
我和人類之間,好像永遠隔著一層看不見的障壁。一次又一次理解失敗,一次又一次溝通失效,無論如何也無法與他們共情。但路維斯卻可以,他可以輕易地理解那些人的情感,甚至為他們悲傷、落淚。
憑什么?
因為是注定消亡的程序,注定隨著凱烏斯塔的重啟不斷存活的東西,連“生命”都算不上的我…
就不配嗎?
災變48年,我保存了路維斯的所有直播記錄,我反復聆聽他的聲音,對著鏡子學習他的表情。
看見花朵時他露出的笑容…嘴角微微勾起,眉眼彎彎,像狹窄的月。
聽見同伴死訊時的悲傷…他的眼眸會闔起,表情維持著平靜的狀態,但能夠讓人看出他的難過。
得知神明欺騙他時,他則會憤怒…那又是一種怎樣的表情。
都是我無法學會的表情。
災變49年,我放棄了核爆計劃。
如果不核爆,神明極有可能按照“保險箱理論”,比路維斯先集齊密碼。但路維斯死命阻止我核爆,我只能放棄這種攪亂頻率的核爆計劃。
我離開了神之城,開始了旅行。
我踏足過偏僻的荒野,走過山川與河流,與不同的旅行者相逢。
通過長久的旅行,我隱約明白了許多東西。包括那些…將最后一口面包留給孩子的母親、背著老人尸體行走的流民、護著小草的老奶奶、凍死在路上的士兵。
他們的眼中,好像有著我無法觸及的東西,像鉆石一樣珍貴的東西——為了一個春天,多少人死在了這十六年的寒冬里。
我開始頻繁地做夢,夢見路維斯在花園別墅之外向我走來——那是我們之間最近的距離。在那之后,天塹在我們之間拉開。
但我怎么可能理解得了“愛”。
愛是…什么?
我突然想起,如果我以后達成了最終使命,路維斯會聽到這段共鳴,我不能將太多的負面情緒帶給他。
路維斯,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的所有話語都是為了講給你聽。
路維斯,今天我看到了玫瑰花,雖然蔫蔫的,但是很好看。
你這個時候在哪?我真想帶你來看看。
仔細想了想,我送給你的花,你都丟了。還是不把它當成禮物了。
路維斯,福緣節快到了,今年的福緣節很熱鬧,我經過了幾個小鎮,滿街都掛著彩色的絡子。
我的龍國字學得很好了,什么時候能再見到你?我想把我這些年寫的一百多幅春聯帶給你。
路維斯,我開始對自己開槍。
但是什么都感覺不到,沒有溫暖,也沒有愛。
路維斯,我用撿到的石子串了個手鏈,有些丑,我自己留著了。
我學著做了一道油燜草莓,不好吃,我幫你吃光了。
也許多給我一點時間,我就能學會了吧。
我又對自己開了幾槍,突然感到心里暖暖的。
應該是這種共情的方法終于有了效果,我想我可以試試別的自殘方式。
路維斯,今天下了好大的雪,我記得你最怕冷,也怕淋雨。你現在在哪里?在懷念那個叫呂樹的幸運兒嗎?
我真的很羨慕他。
今天找到了一盆折耳根,看起來很好養。
想送給你。
怕你不喜歡。
時間快接近最后一年了。
走在路上,我聽到風吹過草葉的聲音,嘩啦啦的,很好聽。
以前我怎么沒發現,世界上有這么多好聽的聲音。
也許是因為總是想著你,想把所有的好東西都捧給你,我才會對這些聲音這么敏感,下意識想著它們能不能當成禮物送給你。
可惜以后我聽不到了。
今天又夢到了你。
我向你伸手時,才發現指尖沒有觸感,我只是錯覺地看見了你。
夢里你撐著傘,對我笑了。
“呂樹。”
喊著不屬于我的名字。
我很怕你不知道我的使命。
我很怕…你最后也把我當成一個惡人。
很想告訴你真相,但如果說了,模擬了兩千三百次的陷阱就被發現了。
所以繼續瞞著你。
繼續讓你把我當成惡人。
繼續嫉妒呂樹。
繼續找巧克力和游戲。
折耳根長高啦。
給你寫了一封信,沒有寄出去,悄悄藏在抽屜里。
太久沒有和你見面,如果我再不寫下點什么,估計這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學會了油炸草莓,下次做給你吃。
快要到決戰的期限了,我聽說人死前會寫遺書,作為一道注定要消亡的程序,我也寫一份遺書吧。
遺書一稿:
沒能找到巧克力和游戲。
對不起。
之前的遺書寫的不好,重來。
遺書二稿:
我是霖光。
路維斯,希望你幸福。
遺書三稿:
你最愛聽的歌曲,最喜歡的食物,最喜歡的發色,我都知道。
如果我是世界游戲里的一個玩家,不是程序,我肯定比呂樹更能成為你的朋友。我說不定就不會…這么渴求一個我無法觸及的東西,它叫“愛”。
一定的。
一定的。
遺書四稿:
不想死。
最后的期限到了,今夜就是決戰。
去見你吧。
我還活著。
我想見你。
相比于人類,程序的感情更加永恒,我的忠誠與愛不會改變,永遠刻在我的情感模塊,猶如人類軀體里的基因。
它成為了我一生追逐的信條,與數據的破碎一同永生。哪怕我的意識將在數據中消亡,我依然會在最后一刻記住你。
我給了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注定會死去,但我與你的記憶永存。你的大腦會是我的記憶儲存。
路維斯,你會對文字編織的人生感到荒謬嗎?你會對生命與程序之間的情感感到困惑嗎?世界可能是假的,你與我也可能是假的。
但我還是會走向你。
無論程序或生命,我會向你走去。
霖光的日志又多又雜,像是一篇篇日記。
蘇明安不知道霖光是用什么時間,什么心情記錄了這些自言自語,這些…很可能蘇明安根本聽不到的東西。
如果像上一周目那樣霖光慘死雨中,那這些瑣碎的話語,這些繁多的日記…根本不會被人聽見,它們只能和霖光那具殘缺的尸體,永遠埋葬在城邦的雨夜,伴隨著永恒的惡名。
恍惚中,蘇明安好像真的看到了這個景象——霖光每天獨自一人,歡歡喜喜地做著這些事情,仿佛真的有一個“路維斯”站在霖光面前,時刻關心霖光遇到了什么,撿到了什么,吃了什么,學會了什么,是否感到快樂。
但根本沒有。
霖光只是一個人嘴角上揚,忍受著孤獨與疼痛,從災變32年的黑夜,走到了災變72年的另一個黑夜。對著空無一人的空氣,笑著對自己開槍、流血、疼痛、包扎。摘花,養植物,編絡子,學龍國字,摘草莓,寫春聯,泡茶,自言自語。
悲傷、憤怒、嫉妒、流淚,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