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
蘇明安能聽到自己極快的心跳,耳邊滿是共鳴與低語。
他用泯滅在自己手臂上劃了一下,疼痛才讓他意識清醒。
“——你好,我是亞撒·阿克托。”
燈光之下,一只坐在轉椅上的白貓緩緩轉身,看向站在地下室門口的蘇明安:“看到我,很意外?”
蘇明安視線無法聚焦。
“嗯?”白貓微怔:“這么意外嗎?連應聲都不會了?”
蘇明安抹去嘴角流下的血。
看來他回檔到了在地下室見白貓的時候,還沒有上樓去找大廳里的霖光,也還沒有看到中老年春天放映室。
情感共鳴對人的思想、記憶以及情感造成的影響。他這一回檔,果然出現了問題,明明之前他的狀態還沒這么糟糕。
白貓瞇了瞇眼睛:“你這糟糕的精神狀態…之前小北的情感共鳴的后遺癥,對你影響這么大?”
蘇明安的瞳孔顫了顫,逐漸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沒有。”
他按了按太陽穴,想要甩開耳邊的共鳴與低語,卻見白貓姿態優雅地跳下了座椅,抬起前肢,捧起了他的臉。
這個姿勢著實有些怪異,一人高的巨型大貓站在他面前,兩只肉墊托著他的下巴,白色的絨毛幾乎刷在他的睫毛和臉頰。
“如你所見,我是阿克托的AI。”白貓說:“想必你走到現在,應該已經理解了三維度原理…不過,現在調整你的狀態最重要。”
蘇明安眨了眨眼,臉頰有點癢。
白貓捧著他的臉,低聲道:“跟隨我的步調,深呼吸。來,中間停頓兩秒。繼續,呼——吸——”
蘇明安按照白貓的指示呼吸,十秒后,他竟然真的感覺耳邊的共鳴消除了一點。白貓作為阿克托的AI,確實懂得這種調整狀態的小技巧。
“你需要聽一遍三維度原理嗎?”白貓問。
蘇明安當然不會再聽一遍白貓對大學生的嘲諷:“不用,我理解了。”
“你有什么要問我的嗎?”白貓說。
“關于霖光。他的一切,我都想知曉。”蘇明安說。
“…霖光。”白貓輕聲念著這個名字:“蘇明安,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假如你是一個穿越者,你利用你對劇情的先知,獲得了本該屬于主角的保險箱,里面有寶藏,你不知道保險箱的密碼。但在原劇情中,主角誤打誤撞走了好運,隨便猜了一個密碼,就開啟了這個保險箱。”白貓說:“這個時候,你會怎么做?”
“既然如此,我應該把保險箱放回原處。等到主角來取走寶藏時,我躲在一旁看主角誤打誤撞猜了什么密碼,以此就可以打開保險箱。”蘇明安說。
“沒錯。”白貓拍了一下軟軟的肉墊,表示贊同:“所以,如果神明想要獲得黎明系統的密碼,他應該怎么做?你要知道,黎明系統是動態密碼,只有特定的管理員賬號才能觸發它,但神明本身不是管理員。”
蘇明安眼神一亮。
白貓只是舉了個例子,他卻突然明白了許多信息,腦中零散的6索在這一刻全都串了起來。
“所以…神明會將一切都模擬成‘劇情’最初的模樣,等待我這個管理員賬號去觸發密碼,他則躲在一個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看我觸發這些密碼…”蘇明安說。
他已經明白了——神明為什么要在黎明之戰時期輔助他指揮戰爭,是為了操控他的行動,讓他的每一步行動,都在同一個“頻率”之下。
根據黎明密碼的原理,只有管理員按照特定的頻率行動,才能觸發“同一序列”的密碼。
神明在長久的模擬中,已經獲得了幾位密碼,很可能只剩下一位、兩位的密碼還不知情。神明需要讓蘇明安的行動頻率保持在相同的序列中,觸發剩余的同一序列的密碼。
神明知曉世界游戲的存在,蘇明安這個局外人的到來在他的意料之中。神明可能正是利用了這個“局外人”的不知情性,才定下此計。這樣一來,才能達成雙方的信息錯差——在蘇明安還沒有收集齊五位密碼的時候,神明就很可能已經按照模擬經驗,集齊了五位密碼。
至于霖光記憶中對神明說的一句話:“你放心,我會按照前置劇情去做的”,可能就是為了將“保險箱”還原到“主角猜密碼”的狀態,防止“主角”因為環境的變化,而猜了一個與歷史不同的密碼,導致誤打誤撞猜出的那個密碼再也不見,“保險箱”無法打開。
這是一個橫跨于時間、空間、維度之間的計謀,神明對此作了反針對,但阿克托應該也埋有針對“反針對”的方式。
“你的悟性很高,一點就透。”白貓笑道。
見差不多快到神明追來的時間了,他告別了白貓,按照原有流程,迅速登上大廳頂樓。
在路過諾爾時,蘇明安讓諾爾帶著大樓里的人先行撤離,避免上一周目諾爾墜樓的事件發生。
由于蘇明安這次動作夠快,神明還沒有上來,大廳里只有霖光一人。
大廳中央,白發青年微垂著頭,身形像白紙一樣單薄。略顯寬大的漢服穿在他的身上,就像掛著一個瘦弱的骨頭架子。
猩紅軟管啃噬著他的脊背,像一朵盛放的花。霖光一動不動,好像又陷入了幻覺,他經常處在這種精神不正常的狀態。
這一次,蘇明安沒有對霖光開槍,反而主動靠近。
“霖光!清醒!”蘇明安直接上手,“啪”地一聲扇了霖光一巴掌,想要喚醒沉浸在幻覺中的霖光。
打完一巴掌他縮了縮手,霖光的臉皮還是一如既往,打了自己手疼。
這一巴掌效果顯著,霖光眼中的迷茫漸漸散去。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離得極近的蘇明安。
“路維斯,你為什么會主動靠近我?”霖光怔了片刻,才發出氣音,目光像一顆滾燙的刺。
…你為什么不逃走?
…每次看到我,你都像看到了洪水猛獸,恨不得將我殺之后快。為什么這一次你不逃走?
這一瞬間,看著霖光的眼睛,蘇明安竟然有種…霖光很期待他逃走的感覺。
霖光怎么可能這樣想。
難道霖光一直都是這樣想。
“我不逃。”蘇明安肯定道:“我要留下來。”
霖光的嘴唇張了張,幾乎發不出聲音:“你終于…同意和我成為朋友了?”
這一刻,盯著霖光的眼睛,蘇明安終于看到了一些…可以堪稱喜悅的東西,像人類一樣鮮活的東西。
一朵蔫蔫的百合花捧于霖光手心,在交疊的紅紫燈光中搖曳著,眼前是美不勝收的美景。
如此美景,蘇明安卻只想到上個周目,霖光躺在城邦雨泊里死狗一樣的尸體。當時神明都為霖光的布局感到震驚——那一定是一個覆蓋甚遠的絕佳陷阱。
亞撒的同伴,沒有一個人真正地背叛。
蘇明安之前想過,霖光可能真的是好人。但如果為了一點點虛無縹緲的可能性,他就完全相信霖光是個好人,是對其他人的不負責。
他很早就發現,霖光的表現一直很矛盾。想殺他,又總是放過他。像是一臺程序出現錯誤的機器,無論怎么演算也得不到正確的答案。
就像是…
一張被抹上污跡的白紙。
“我會陪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蘇明安說。
霖光的嘴角牽扯了一下,忽然伸出手,抓住蘇明安的手:“路維斯,我們逃離這里。”
“逃?”他們能逃到哪里?
前方的路途是黑夜。
沒有光明,只有寒雨的夜色。
“跟我走。”
霖光帶著他一路狂奔,沖開夜色,白發如同飄灑在凜風里的齏粉。二人穿過破碎的玻璃窗,向上跳躍。
霖光似乎操作了什么,當蘇明安往后望時,整座中央政要大廈竟然開始崩塌。
一圈,兩圈,三圈,湛藍的雷霆如同長蛇,于大廈四四方方的建筑周邊舞動,隨后便是絢爛艷麗的火花。
仿佛一面被推翻的秩序,這座在末日城佇立了四十多年的標志性高樓建筑,竟然每一層都傳出爆炸之聲,整棟建筑開始在爆炸中崩毀。不少身影在黑夜中閃爍,那似乎是正在逃離大廈的人群。應該是諾爾正在組織士兵和玩家們離開。
人流從窗戶與大門涌出,像是一簇簇黑灰色的河流,頃刻間灌滿了大街。
蘇明安看著這一幕,心跳很快。他感覺自己正踩在歷史的脈絡上,與整個世界的命運共鳴。
“霖光,你炸毀了中央政要大廈?”蘇明安問:“為什么?”
他有種預感。
這場故事發展到了最后,終于走向了終局。
“黎明系統分為兩份。一份在我體內,一份在北利瑟爾的山谷。當年神明攻占了北利瑟爾的山谷,將山谷內的那一份黎明系統保存在了這棟大廈。”霖光說:“如果炸毀了大廈,黎明系統就只剩下了我體內的那份,神明暫時無法拿到埋在大廈中的黎明系統。”
“有什么意義嗎?”蘇明安說。
他們踏上了天臺,大廈之下的樓層在崩塌。由于劇烈震動,蘇明安的視野里,世界仿佛在崩解中傾覆重生。
而前方的白發青年回頭,臉上是分外的自由。他的白發揚起,就像鴿子的羽翼。
他面對蘇明安,勾起嘴唇,微微笑了。
那是從沒有在他臉上出現過的,近乎和正常人一模一樣的笑容,練習了無數次的笑容。
“有意義的。”霖光說:“神明的目標會變成我體內的黎明系統。他一定會來追我。”
蘇明安想起,上一周目霖光的尸體里失去了心臟,像是被神明生生掏出。很顯然當時神明的目的,就是獲得霖光體內的黎明系統。
而如今,霖光炸毀大廈,加速了這個進程,神明一定會非常焦急地趕來。
如果上一周目蘇明安沒有說那些話刺激霖光,也許霖光不會精神錯亂,陷入捉蝴蝶的幻覺,也不會死于神明的偷襲。
事情本該就是現在這樣的。
也許蘇明安即將看到的,才是霖光本來要做的事情——準備了兩千三百次模擬的事情。
“你準備做什么?”蘇明安很輕地說。
“嗚——!”霖光一聲吹哨。
天空中出現了一抹艷紅的小點。
一只巨型的緋紅蝴蝶,從夜空中飛行而來,它的蝶翼一抬,便接住了蘇明安與霖光,蝶翼的磷粉熠熠生輝,猶如架起了一座銀河長橋。
緋蝶沖向高空,蘇明安站在蝴蝶的翅翼上,黑發隨風吹起,與霖光的白發在空中交織,像是一黑一白的兩片蝴蝶。
蘇明安回頭,望著那座逐漸崩塌的大廈。
“轟——轟——轟!!”
大廈向下坍塌,一粒一粒,一磚一瓦,皆化為揚起的灰塵,像是被無形大手推翻的一座隨風逝去的沙堡。這座末日城的標志性建筑,見證了長久的戰爭年代,在今天走向了終點。
不知為何,蘇明安竟有種時代落幕的鄭重之感。
好像…這座大廈已經倒塌了很多很多次,人類也抗爭了很多次。而他終于看到了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