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夜色里,冬雪的那個眼神,如一道閃電擊穿了他。
…他好久都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眼神了。
世界游戲開始后,他便很難見到這樣絕望,又這樣企盼著什么的眼神。
像是相信著什么必然會實現,又心里清楚這些只是幻想,這般理性與感性結合,這般矛盾到極點的眼神,曾經是他一直想要追尋的目標。
而現在,他看見了這樣的冬雪。
…雖然是npc,但卻讓他感觸頗深。
他從實驗室中走出,走上四樓。
夏洛陽的辦公室依然和白天一樣,沒什么變化,他索性將這個人的辦公室翻了個底朝天,把柜子上的書籍都一本本拿下來看,發現都是一些心理學的書。
他甚至連角落里的盆栽都翻了一遍,把土都刨了出來,但并沒有發現有什么特別的東西。
他也沒有看見夏洛陽。
可能教師宿舍在更上面的樓層,而那些樓層在第一夜還沒有開啟。
他將東西還原,去今夜的最后一個目的地。
監控室。
一般在恐怖游戲中,監控室都是一處關鍵點。雖然也是危險點,但卻能夠讓玩家獲得很多信息。
他走到監控室前,忽然看見門邊一閃而過的一線白光。
一顆小型的,似乎由小方格拼接起來的機械球,飛在門外,在他靠近時,他感覺有一道藍光迅捷地掃過了自己的身體。
…什么東西?
下一刻,他看見那球忽地發出紅光,似乎就要爆裂。
“唰——!”
手術刀閃過一線鋒芒,他迅速上前,像切豆腐一樣切過那枚機械球。
在那一刀之下,紅光消失了。
像是功能瞬間被毀壞,那碎裂成兩半的機械球掉落在地,一切重歸于寂。
蘇明安原本都準備空間位移了,但怕這玩意把他的線索炸沒了,還是用手術刀試了試。
他走上前去,陡然看見貼在門邊的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同樣穿著白大褂的青年,在他靠近時,青年的手指正作手槍狀對準他,指尖湛藍的電光不住跳動。
但在看到同樣穿著白大褂的他時,青年面上的警惕,緩緩散去了。
“真沒想到,我的醫生同伴,居然是你。”青年的手沒收回去,但側了側身,意思是接受他進去。
蘇明安回憶了一下,在白天他就把其他二十九人的樣子記了下來,青年是十六號,在白天好像并沒有什么亮眼的表現,抄寫清規戒律時也中規中矩。
“你認識我?”蘇明安走進了監控室,像是絲毫不怕青年比作槍的手勢一般。
在走進去時,他才看見,青年的另一只手,還點著根煙。
“三十號。”青年笑了笑,手指敲打了下香煙,煙灰簌簌而落:“…第一玩家,蘇明安。”
“第一玩家在樓下呢。”蘇明安指了指那個冒牌貨的房間方向。
“不,哪有被人按在墻上打的第一玩家。”
“那也難說,萬一人家是影狀態呢?”
“呼…”
青年吐出一口白煙。
透過逸散的煙氣,蘇明安能看見對方極為明顯的黑眼圈,在監控室暗光下過于蒼白的面色…以及那眼底里的血絲。
對方的san值,可能也不太高。
“所以我覺察到了。”青年笑了笑,吸了口煙。
冒著橘黃亮光的煙頭飄出縷縷白煙,他耷拉著眼皮,神情略顯疲憊:“…感覺不對。”
“感覺?”
“對于第一玩家的感覺。”青年指了指他:“他不是,你是。”
蘇明安笑了聲,掠過他,去看監控室內的景象。
他已經發現,監控室內,還漂浮著三個那種危險的機械球。先前的那一個應該是負責警戒,而室內的這三個才是這個玩家的攻擊手段。
監控室的屏幕大亮,旁邊還擺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有著他看不懂的代碼和進度條,似乎正在進行自動運算。
青年聽到蘇明安間接承認了身份,跟著他走了進去。
“這是這破地方的監控室,唯一能連得上網的地方。”青年手指敲擊著桌面:“我必須要描述一下這破地方的網速——簡直是我見過最狗屎的地方。”
“這筆記本電腦是?”
“我的道具,也算技能。”青年說:“我的醫生同伴,你可能還不太清楚,在通關過程中,除了絕對的武力,有一些傾向于解密輔助類的技能,在有些時候,極為有效。”
蘇明安看了眼電腦屏幕,上面滿是密密麻麻的白色代碼,光標不住閃動,像扭動著的螞蟻。
“計算機方面的技能?”
“不,關于這方面,僅僅算個人智慧。”青年笑了笑:“以前做的職業不太能見光,到這里倒是有了奇效——那臺奇妙的筆記本電腦,才算我的技能的一部分。”
青年靠在門邊,似乎要將身子徹底陷在黑暗里般,嘆了口氣:“…雖然我覺得這種游戲類似于一種折磨。”
…用分割人群的方式,用積分計算階級的方式,用能把他逼瘋的方式。
而他甚至沒有反抗的余地。
雖然他在游戲中初具實力,也頗有野心,但他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原來的藍色星球,雖然最后只能被那么多的黑色陰影,逼到逼仄的小角落。
…就像現在這樣。
他面對著面前這個震撼一個世界的人物,明白著和眼前人成為“隊友”的事實,又點了根煙。
只有尼古丁能讓他短暫清醒。
“解碼需要一段時間…說實在的,有的時候,我都為這世界游戲提供的不科學技能而感到震驚。”青年看向不斷敲擊出白色符號的電腦屏幕:“它所破解的東西,居然連我都一點看不明白。”
“提供的技能,只是讓你明白你能用,不會給你學習上升的空間。”蘇明安說:“不要想太多…按照既定的規則行事,才是玩家應該做的事情。”
他走到屏幕旁邊,去看監控里的畫面。
監控分為六個畫面,一樓的走廊,二樓的走廊,三樓的大教室,三樓的食堂以及實驗室,還有一處室外場景。
蘇明安合理懷疑這個人早就看見自己上來了。
刻意擺一個機械球在外面,估計就是想試探一下自己的身手。
他的注意力被那處室外監控所吸引,他看見了一片有著潺潺溪水的樹林場景。
“那是哪?”他問著。
“不清楚,大概是室外吧。”青年吐著煙圈:“精神病院嘛,矯正嘛,總該有點室外活動空間吧。或許過幾天,我們就能看到了。”
蘇明安點了點頭,確認了這個監控室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后,準備轉身離開。
“哎,你去哪?”
看著他就要走,連一點交換線索的意思都沒有,青年上前一步。
“回去睡覺。”蘇明安說。
“…你今夜沒有要處刑的學員嗎?”青年挑眉。
“他沒罪,我處刑什么。”
“寧殺錯,不放過嘛。”
“那我會第一個舉報你的,失職醫生。”蘇明安一腳踏了出去。
“等下。”
蘇明安聽見身后傳來呼喊。
下一刻,他看見空中飄來三顆散發著血紅光芒的機械球,它們方格轉動拼合,迅速伸出了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
蘇明安笑了聲:“你要對我動手?”
“不,我還有點自知之明。”青年搖搖頭:“只是,有個人拜托我,如果遇到了第一玩家,一定要給你做一件事,沒想到我這次運氣還不錯,真的遇到了你…那我就一定要把他托付給我事情完成。”
“做什么事?”
“讓我…給你講個故事。”
蘇明安回過頭,有了點興趣:“故事?”
“他說這個故事一定要讓第一玩家聽到,一定要讓第一玩家說聽后感想。”青年舉起手:“我被他逼迫至此,并不是我個人想給你講故事——據說,這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適合你聽的,來自他家鄉的故事。”
“…你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里面生活著人魚一族…”青年吸了口氣,開始講述。
“有一天,船員出海,船只經歷了那片海域。”
“美麗的人魚公主為英俊的船長而心動。她向他表白,但是被他拒絕。”
“船長說,他要帶領船員們駛向遠方,去看更遠的地方,去更多更大的碼頭,將金銀珠寶帶回他的國家。他不能在這里停下。”
“但人魚公主說,她可以給予他們海底最大的珍珠,最美的珊瑚,給予他們從未見過的珍貴寶物,讓他們從此不必勞苦奔波。”
“被加官進爵的榮譽誘惑,船員們勸說他們的船長:留下吧,你看公主多么美麗啊。”
蘇明安在此時笑了聲。
他大概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故事了。
青年繼續說著,似乎說得很認真。
只不過,他的語氣卻很干癟,像是在一字一句背課文,更多的是被迫講故事的無奈,沒有那種投入的感情:
“船長猶豫了。”
“這個時候,公主說,她可以讓他們安全地返航,將海底的珍寶送給他們,讓他的船員享盡榮華富貴。”
“她甚至可以去祈求海巫,請海巫施法,庇佑他們的國家——從此以后,經過這里的船只都將一帆風順,不會再遭受風雨。”
“望著船員們渴求的眼神,為了自己的國度,船長同意了。”
“船只上裝滿了海底的珍貴寶物,船員們載歌載舞,他們風帆揚起,載著數不清的歡聲笑語返航。”
“從此,他們所在的國度,逐漸繁榮昌盛,百姓安居樂業,萬物欣欣向榮。”
“而生活在那里的船員,也享盡了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從此幸福一生。”
“他們被人們稱為,偉大的開拓者。”
“而他們的國王,用換回來的珠寶施恩于民,成為了百姓口中的一代明君。”
青年說到這里,眼神極為平靜。
身后的監控屏幕亮著光,他的香煙,此時也燃到了盡頭。
“我的故事說完了。”
他吐出一口氣,白煙在眼前繚繞轉移。
空中懸浮的機械球無聲退去,整片四樓走廊一片安靜。
蘇明安微微動了動步子,腳下發出刺耳的響聲。
“說完了?”他說:“沒有吧。”
“不,故事到這里就暫時結束了。”青年認真地看著他“故事的所有者,拜托我講述給你的人,伯里斯他,希望能聽到你的聽后感想。”
“被拜托來給我講這么一個故事,你也挺不容易的。”
“受人所托。”青年說:“你可以告訴我你的聽后感想,方便我去轉述嗎?我的醫生同伴。”
蘇明安沉默片刻。
彈幕在右上角滾成一片,人們各持觀點:
…這啥意思?專門來講一個童話故事?
這故事不行,沒高潮,沒轉折,沒頭沒尾的,零分作文!
經典的人魚和船員的童話愛情故事…不過里面摻了些利益交換。
我好像聽過伯里斯的名字…在世界論壇里。據說之前在翟星上就是一個很有名的羅馬尼亞雕塑家。
(這是在干什么?)不好好睡覺,也不交換線索,兩個人擱這討論童話,謎語人聚會?
這是在暗喻些什么?我好像隱約聽明白了…
“故事,沒有講完吧。”蘇明安說:“或許是因為它沒講完的部分,已經顯得不太重要了。”
青年靜靜地看著他,手上劃著一個屏幕,似乎在將他的話記錄下來。
“故事中的船長,他的結局,已經不重要了。”蘇明安笑了笑,語尾帶著一絲上揚的鉤子。
“…畢竟所有人已經得到幸福了。”
“是的。”青年說:“伯里斯告訴我,如果你第一時間關注到的是船長,你可以聽全整個故事。”
他將燃盡的煙頭拉進背包格子里,說著未完的故事:
“英俊的船長被留在了那片海域,陪伴著人魚公主。”
“但年幼的公主,不明白一件事。”
“船長是人類,人類需要空氣,而海里,人類無法呼吸。”
“人魚公主將船長帶進了海里,船長因為求生而掙扎,他想浮出海面。”
“但人魚公主不想讓他走。”
“她按著他的頭,將他按在水里,強迫他不要逃跑。”
“很快,船長就不掙扎了。”
“船長溺死了。”
“他的最后一刻,想的是那艘安然遠去的大船,船上那能改變一個國度的珠寶。”
“他的船員成為了偉大的開拓者,他的國王成為了名垂千古的明君。”
“而葬在海里的他,除了人魚公主為他哭泣,沒人知道。”
“他的船員掩埋了他們出賣船長的歷史,偽裝成遠征而來的勝利者,成為了百姓愛戴的對象。”
“他們并不以此為恥。”
“所有人都在說,這樣的故事,才配被載入史冊。”青年點上了第三支煙,緩緩吸了一口,望著他:“你的聽后感想是什么呢?第一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