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令既下,風雪渾然一變!
倒不是薛山有什么言出法隨的奇異本領,而是眼下激烈戰局,正好和天色相襯,仿佛高高在上的老天爺也在投注目光。
須知,
雖然這只是第一輪交鋒,但法蘭西人裹挾洶洶氣勢而來,就算路上被陳酒砍了個進出來回,但主將有驚無險,各部傷筋而未動骨,總體上依然兵威正盛,又對富裕明人的人財貨礦都垂涎欲滴,好似餓綠了眼饞酸了牙的狼群;
明軍則身負守土之責,且以千戶所駐屯的“本地”軍馬為主,背后便是老婆孩子熱炕頭,自己種的糧自己開的礦,恰如護群的公鹿,自然也不肯退讓半寸。
所以兩方先鋒部隊剛一碰撞,初戰便演化成了酣戰,像是兩股強風交匯的雪龍卷,金屬、血肉、石頭觸之即碎,凍土被炮火犁得溝壑縱橫,端得是慘烈無比。
而在這種情況下,明國將領突然下達撤退的傳令,西風便一下子壓倒了東風,戰線眼瞅著開始大幅度推向明軍的中軍本陣。
倒也不是說,明軍先鋒就此潰敗了…法蘭西火槍隊固然是悍兵勁旅,但第三千戶所作為北海最早駐屯的大明海外部隊之一,經年戰火打磨,訓練有素兵強馬壯,也算一等一的精銳,撤軍自然也撤得有章法。
炮車和后勤車顯眼又沉重,是敵人重點照顧的目標,一時半會掙脫不得,便由明軍自己來著手砸毀,來不及毀壞的,也只好就地遺棄;
蒸汽甲胄分成幾支編隊,在薛山的帶領下穿插斷后,步軍架起機銃掩護齊射…且戰且退,且退且戰,不至于進退失據,好歹保住了編制和陣型。
畢竟是迎著大敵兵鋒撤離,終究免不了一番令人肉痛的折損。
“到底為何要撤?”
“我軍尚能奮戰啊…”
“別管那幾輛破車了,速退!莫給敵人留口子!”
“撤軍就是最大的口子…”
相比于明軍士氣漸衰,幾乎沒人搞得懂這個莫名其妙的命令,法蘭西軍卻是大喜過望,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肆撕咬一番的時機。
“全軍前進!”
達達尼昂令旗一指,
車輪轟隆前壓,如林的銃管炮管直直向前挺去。蒸汽甲胄步伐迅疾,一腳將日月旗幟踩進了被血水雪水浸軟的爛泥里。
高臺上,黃南塘垂低了眼眸,一口一口抿著熱水。
參同契的內丹元神高掛天空,將一應戰局清晰盡收眼底——不斷收縮的前鋒弧陣,獵獵作響的中軍大旗…關寧鐵騎反復襲擾敵軍兩翼,沖在最前的李云飛策馬越過一臺六管機銃,翅鋸左右切碎了兩只龍蝦頭盔…后軍炮陣焰光連成一片,隨著炮彈離膛,炮管向后重重一縮,沖得旁邊的炮兵臉頰顫抖…
論格調,論應用,論視野,這個神通都比陳酒的八哥籠強了不止一籌。
“老黃,你的人一直在催,問我新軍令,你倒是給句話啊。”
“老黃,薛山挨了一劍…”
“老黃,前鋒快和中軍貼上了!快講話!”
“老黃,你聽得到么?”
“老幫菜,丫挺裝聾作啞是吧?”
黃南塘搖了搖頭,摘掉耳機。
一下子,只剩風聲往耳郭里灌,似乎臺上的風雪還要大一些。
數十條繪著篆字的布幡呼啦作響,濃重而鮮活的墨跡仿佛活過來了似的。黃南塘坐在龍蛇一樣舞動的幡林之間,被吹亂的鬢角發絲拂過平庸的五官,拂過發虛的面色,竟也顯出了一抹化外仙人般的自在瀟灑。
嗤啦一聲響,
某條布幡被風扯斷,“啪”地蒙到了黃南塘頭上。
“…娘的。”
黃南塘罵了一句,抬手扯掉布幡。
低頭一看,手里的陶碗浸了一片幡角,枸杞沉底,墨色暈開,沒法再下嘴。
他低低嘆了口氣,收起陶碗,雙手捋平鬢角。天空中的元嬰視角收縮,鎖定了敵方軍陣最中間機車上的大紅涂裝蒸汽甲胄,一檔加斯科尼獵熊犬。
“彈痕,炮坑…這是挨過揍了?”
黃南塘摸了摸下巴,
“關節零件震損開裂,輸汽軟管泄露,甲片部分脫落凹陷…傷到了這種程度,不回廠大修一番的話,一檔頂多也只能當二檔來用…看來,陳酒那小子沒少出力啊。嘖,錢包又得張大嘴了。”
來這個位面之前,他原本是不蓄須的,但入鄉隨俗這么多年,也留了一下巴的短須,平日里有家中河東獅強逼著修剪打理,賣相手感也都還不錯。
忽然,
黃南塘眉頭皺起,瞇了一下眼睛。
紅水銀金屬能夠隔離擺渡人的技能影響,是事實,但不是絕對的事實。
實際上,將近五年立足此地,他早就摸索出了規律:只要技能本身的品階夠好,契合度夠高,又舍得付出代價,效果依然可以成立。
“目光”一下子穿透了厚厚的頭盔,穿透了鏈網內襯,定在一顆丑陋的腦袋上。
這原本該是一張很漂亮的臉,但脖頸被割斷,腦門被鑿開,只用針線進行了簡單的固定縫合,蜈蚣一樣的傷疤縱橫扭曲。
許是時間久了些,這些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了,凝固的血痂一片連一片,時不時暴露出僵硬發白的面色,瞧上去像是實驗失敗的科學怪人。
“達達尼昂”似有所感,眼珠一動,嘴角扯了扯。
黃南塘就跟被扎了一下似的,一下子閉上雙目,眼角緩緩流下兩道鮮血。
“原來是你啊。”
眼睛生疼,視線模糊,黃南塘倒是毫不在意,只是輕笑一聲,用手里的布幡隨便擦了把臉龐。
他巴掌輕翻,
掌心浮出幾枚銀鉤鐵劃的篆字,顏色各異,寶光熠熠。
“大家都是老鄰居了,來串個門,用得著搞這么大陣仗么?既然你這么客氣,禮尚往來,我也送你幾份大禮。”
其中一枚篆字化作流光,直直升上天空!
天空轟隆一聲響,好似悶雷。
黃南塘低下頭,嘴里輕輕念叨著什么:
“會大雷風,屋瓦皆飛,雨下如注。滍川盛溢,虎豹皆股戰,士卒爭赴,溺死者以萬數,水為不流…夜有流星墜營中,晝有云如壞山,當營而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