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四月一日,星期三。
某院的會客廳里,一派肅穆,十幾名國家級大報的記者,應邀前來旁觀這場競拍,并在塵埃落定之后,進行現場采訪。
上面的意思,當然是要大力宣傳,從而吸引更多的外資進場。
沒錯,就算是龍騰公司真的能勝出,人家也是打著港資的名頭。
林子洲也受邀前來,他這幾年仕途也是一番風順,已經升職為副總編輯了。
除了家族的人脈關系之外,這幾年,林子洲圍繞農村改革的系列報道,尤其是樹立起夾皮溝這個典型,也深受上面的好評和器重。
從旁觀席望過去,林子洲就看到劉青山一行人入場。
一個個都穿著合體的西裝,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光看氣勢,一點都不弱。
“還真是年輕啊!”
旁邊一名同行贊嘆一聲,然后理了理自己那稀疏的頭發,把邊緣地帶的整理到頭頂中間。
劉青山他們這伙人,確實夠年輕,就沒有超過三十歲的。
“年輕人就是有沖勁兒,只不過…”
旁邊一名同行是欲言又止。
不過大家也能明白他的意思,當然是在財力方面,比不過人家。
雖然龍騰也打著港資的旗號,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下意識地就把他們當成了自己人,這個或許就是立場吧?
當然也有說風涼話的,也不知道是哪位就嘟囔一聲:“自不量力。”
結果引來同行一陣白眼,那家伙也就知趣地選擇了閉嘴。
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入座,座位上都有公司的銘牌,劉青山領著眾人,在他們的位置上坐了。
很快就有工作人員擺上礦泉水,劉青山一瞧,呦,自家水廠出品。
那當然得給點面子,沒看到那邊坐著不少記者呢嗎,一會兒肯定照相,正好趁機做一做廣告宣傳,
于是他就擰開一瓶,輕輕喝了一小口。
其他人也都瞧明白了,都嘻嘻哈哈地打開水瓶。
馬老三喜歡搞怪,還拿著水瓶,跟李鐵牛這貨碰了一下。
李鐵牛也實在,一仰脖,咕嘟嘟喝個底朝上。
旁邊的工作人員,那有些異樣的目光,投射過來。
估計是心里有點鄙視:難道沒喝過瓶裝水嗎?
李鐵牛的感官,還是比較敏銳的,畢竟是練武之人,他晃晃手里的空瓶:“再來一瓶。”
那名年輕的工作人員,只好又遞給他一瓶,這貨還得意地晃晃瓶子:“俺們公司出的,可好喝啦。”
工作人員聽后一愣,然后臉上不由得一紅,默默地轉身離開,她想起來領班的教導:對待任何一位能來到這里的客人,都要保持尊敬。
劉青山則朝兩邊望望,左右還各有一個小牌兒,一邊自然是長江公司,另外一邊,則寫著國貿大廈幾個字。
看到這個名稱,劉青山心中立刻了然:那位馬來的郭富豪也進場了。
這位郭富豪更不得了,八四年的時候,就斥資五億美金,建立了國家貿易中心,形成了黃金商業地帶。
國貿的原則是只租不售,導致這筆投資,回報也十分豐厚,到幾十年后,每年的租金就幾十個億。
像于光明和馬老三他們這些,都是大院出來的,當然也知道情況。
一瞧國貿大廈的牌子,都不由得縮縮脖子,于光明輕聲跟劉青山嘀咕:“咱們估計夠嗆。”
馬老三這家伙則嘻嘻一笑:“咱們就是陪跑的,把價格往上抬抬,別叫李家那孫子撿便宜就成。”
他倒是想得開,其他人,也都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自家公司有多大的實力,他們最清楚不過,要不是劉總從哪鼓搗出來五百萬英鎊,他們連今天坐在這里的資格都沒有。
不大一會,長江的人也入場,一個完整的團隊,十幾個人,以李大少為首。
還有兩位年紀比較大的,應該是跟著李富豪一起打天下的,派來輔佐下一代的。
隨后,另一方也入場,不過只有兩個人,一個中年人,一個年輕人,相當的低調。
上午九點,幾位領導準時入場,在前臺就坐。
不過劉青山只認識那位馮領導,而且還是坐在最邊上,想必中間那幾位領導的來頭更大。
會議開始,自然是領導先致辭,對華人同胞表達了熱烈的歡迎,還褒獎了一番他們心懷祖國、回國投資的高尚情懷,巴拉巴拉一通。
隨后,就是下一位領導繼續講話,下下一位領導,再補充幾句。
等都說完了,才輪到馮領導主持接下來的競拍會。
馮領導先是常規介紹,這塊地皮占地二十多畝,接近一萬五千平米,絕對的黃金地段。
在使用上,當然也有一些硬性要求,這個在三方的申請書中,都已經提及。
既然申請書都已經被上面同意,那當然也都是符合要求的。
諸如施工年限,投入使用時間等等,都十分明確。
你要是一拖十幾年,或者直接爛尾,那當然不行。
接著,馮領導又宣布一下規則,并不復雜,大家手里都拿著一份,早就清楚。
重點就是底價五千萬,每次加價不少于一百萬,最后價高者得。
簡單明了,比拼的就是硬實力。
走完這些表面的形式,重頭戲終于開場,馮領導主持競拍。
“六千萬。”
李大少先聲奪人,直接加了一千萬,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勢。
這個叫價,也引得記者席那邊,發出了一片低低的驚呼聲。
而龍騰這邊的人,也都有點緊張:有錢就這么任性嗎?
幾個人的目光,全都朝劉青山望去。
劉青山朝另一邊的國貿那兩位代表望望,看到他們坐在那里,不動聲色,似乎置身事外一般。
想了想,劉青山還是舉手示意了一下:“加一百萬。”
嗤,長江那邊,傳來一個帶著譏諷的嗤笑,估計是嘲笑這邊出手太小氣。
發聲的自然是李澤銘,不過被李鐵牛的大眼珠子一瞪,他立刻轉過臉去,感覺小心肝撲騰撲騰猛跳幾下。
“沒膽氣的家伙,慫包。”
李鐵牛也嘟囔一聲。
不過他還是那個毛病,說悄悄話都比別人扯嗓子喊還大呢,連臺上的領導都聽到了。
馮領導輕輕敲敲話筒:“請保持肅靜,現在的價格是六千一百萬。”
“七千萬。”
李大少依舊一臉的風輕云淡,就這樣的地皮,要在是港島那邊,價值翻個幾十倍都有可能,這邊簡直太便宜了。
“加一百萬。”
劉青山還是不慌不忙地加了一百萬。
“八千萬。”
“加一百萬。”
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價格就已經翻倍,變成了一億零一百萬。
記者席上,大家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眼神都無比熾熱:大新聞啊!
只有林子洲憂心忡忡:青山真的有這么大的實力嗎?
而前臺的領導們,則面露喜色,資金越多,證明他們的政績越大。
過了一個億之后,李大少也變得慎重起來,他朝劉青山這邊瞥了一眼,想要判斷一下對方的真正意圖。
在此之前,他的團隊已經研究過,劉青山無非是兩種想法:一個是自不量力,也想要涉足這個行業。
第二個就很明顯,并不想真正購買,哄抬價格的成分居多。
根據他們團隊的判斷和分析,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因為他們也調查過龍騰公司的資產,頂多一億出頭。
從劉青山那淡定的面孔上,李大少也瞧不出什么,于是,他也不再急著加價,而是和團隊商量起來。
他不急,劉青山更不急,又擰開水瓶,輕輕喝了一小口:
“這水不錯,是我們公司產的,大家都可以嘗嘗,正所謂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上善若水嘛。”
李大少也剛好喝口水潤潤嗓子,結果差點喝嗆:你還好意思說不爭?
只是這樣一來,他更搞不懂劉青山的意圖:到底是要爭,還是不爭呢?
“還有沒有人出價?”臺上的馮領導問了一句。
李大少望望另一邊的國貿那兩位,依舊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仿佛真的置身事外,根本沒有出手的意思。
沒法子,他也只能又一次加價。
于是,事情就好像變成了最初的翻版,價格就跟坐著火箭似的,噌噌就漲到兩億零一百萬。
那個零頭,還是劉青山加上去的。
兩億啦!
記者們都愈發興奮。
更高興的則是臺上的領導,現在的價格,已經遠遠超出他們的預期。
其中一位領導,忍不住開口輕聲說道:“看來,引入競爭機制,還是很有必要的。”
其他幾位不管心中作何感想,但是表面上點點頭。
李大少忽然覺得這會議室里好像有點熱,他用手輕輕拉拉領帶,有點冒汗。
現在的價格,已經接近他們團隊商議出來的底限,可是瞧瞧那個叫劉青山的家伙,依舊是剛才那副模樣。
這是準備硬剛到底嗎?
李大少現在有點后悔,早知道這家伙如此難纏,那天就不應該逞一時之氣,不就是地面上那些破破爛爛的建筑嘛,讓給對方又能如何?
何必搞到現在這種騎虎難下的境地,更何況,另外一邊,還有人在虎視眈眈。
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后悔藥,潑出去的水,也收不回來。
在李大少身邊坐著的那兩位老者,心中卻另有想法:大公子畢竟年輕,有著年輕人氣盛的通病。
雖然平時掩飾得很好,但是遇到真正的對手,這個問題就會暴露出來,現在,該老將出馬啦。
其中一個老者忽然站起來,朗聲說道:“各位領導,我現在懷疑對方是在惡性競爭,根本不具備拿出來兩億資金的實力。”
一句話,直指要害,這就是老將的厲害。
臺上的幾位領導也緊急商量起來,漸漸又開始爭辯,看樣子意見也不統一。
終于,坐在中間的大領導開始發言:“經過我們商議,龍騰公司確實有必要證明一下自己的資產。”
完蛋啦,劉青山身邊的人都發出一聲嘆息,有不甘,也有憤怒。
他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對金錢充滿渴望。
陳東方緊緊握著拳頭:還是實力不夠啊,我們龍騰,一定要強大起來,強大到能夠與任何人對抗!
劉青山也緩緩站起身,他一站起來,身后的團隊也都起身。
像李鐵牛這種直腸子的,更是邁開大步就走,他真的不想留在這里,實在太憋屈。
劉青山并沒有走,而是輕輕朝臺上點點頭:“各位領導,我們龍騰,現在剛剛起步,在資金上,確實不足。”
“不過,我們已經聯系了港島的幾家銀行,并且有霍家進行擔保,確保可以貸款十億港幣,投入到建設之中。”
“這是霍家的授權書,請各位領導過目。”
噔噔噔,李鐵牛又一溜煙跑回來,一把抓過劉青山手中的授權書,先在李大少眼前晃了晃,然后送交到前面。
記者席也響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聲,霍家和高層聯系緊密,確實有資格進行擔保。
十億港幣啊,這下有好戲看嘍。
李大少也是面色大變,感覺襯衣都貼在后背上,非常不舒服。
他旁邊的一位老者輕聲道:“繼續吧,競爭從現在才開始。”
李大少微微點頭,重新平復心情,很快就又恢復冷靜。
領導們研究了一下,很快便開始繼續競價。
從兩億到三億,從三億到四億,價格一路攀升,最后終于到達了驚人的五億零一百萬。
這一百萬,同樣還是劉青山加的。
李大少就感覺自己像是被獵人追逐驅趕的野獸,現在已經被逼得無路可走。
這個價格,早就超出了他們事先商定的底限,他也不敢確定,以這個價格拿地,再加上后期的建設,還能不能有利潤。
這就是他和劉青山的不同,他的眼光,畢竟會受到時代的局限,誰也不知道,國內的經濟,未來會變得怎么樣?
掏出手帕,使勁在腦門上抹了一下,李大少覺得自己就像剛剛跑完了一場馬拉松似的,他低聲向身邊的老者詢問,嗓子竟然有些沙啞:
“光叔,德叔,還要繼續嗎?”
那兩位老者一起搖搖頭,同時選擇了放棄。
李大少就覺得身子一軟,仿佛體內有什么東西,又一次被吸走了。
或許,那是他的驕傲和自信,以及戰勝對手的勇氣。
李大少艱難地扭過頭,望向劉青山那比他還要年輕和英俊的面孔,只見對方的面容依舊平靜,眼神依舊清澈。
只不過在一片清澈之中,似乎還隱藏著一股凌厲。
李大少忽然覺得有點冷:敗了,都說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可是自己竟然又一次敗給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