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張撇子,比劉青山大個四五歲,剛剛二十出頭,因為從小就是左撇子,所以才有了這個綽號。
這家伙是出了名的手巧,每年入冬的時候,都會用高粱秸稈和竹簽子,扎出又漂亮又好用的鳥籠子,專門用來滾蘇雀。
他扎的鳥籠子,層層疊疊,就跟古代的宮殿似的,劉青山估摸著,做這種雞籠子,肯定不在話下。
張撇子還沒成家,在村里也算大齡青年了,主要原因就是家里太窮了。
他家的情況,正好跟老板叔相反:一口氣生了七個小蛋子,最后也把他老娘累死了,連他那個老爹,清一色男子漢。
這都快趕上楊家將里的老楊家了,一個老令公,領著七個兒郎。
七個兒郎,那就是七匹狼啊,不吃窮才怪呢?
因為窮,張撇子的大哥張春曉,都二十好幾了,還沒人給介紹對象,他們家,是標準的光棍五好家庭。
張撇子在家里排行第二,劉青山在大門外喊了一嗓子:“二哥在家嗎?”
很快就從倉房鉆出來一個大腦瓜子,笑嘻嘻地應了一聲:“青山啊,干啥呀?”
張撇子大腦瓜子小眼睛,一嘴的小芝麻牙,平時總喜歡笑呵呵的,瞧著挺有喜感。
劉青山把情況跟他說了說,又把草圖給張撇子看了,然后就被拉進倉房。
倉房地上是一捆秫秸,旁邊還有一個半成品的鳥籠子,房梁上還掛著倆大籠子,里面有幾只蘇雀,跳來跳去的。
這些蘇雀都是往年養熟的,腦門上一點紅,有幾只肚皮上也是紅燦燦的,很漂亮。
村里的半大小子們,管這種鳥叫“老油子”。
等再過幾天,進入十一月份,下第一場雪之后,蘇雀就會從北方成群結隊飛過來。
到時候把這種裝著老油子的鳥籠子往樹上一掛,那些新來的蘇雀一瞧。
唉呀媽呀,里面的伙計有吃有喝,小日子真美啊,于是就噼里噗通跟下餃子似的,往滾籠里面掉。
根本不費事兒,就能抓不少了。
只見張撇子手里握著個鐮刀頭,三下五除二,也就十多分鐘的樣子,就扎出來一個扁平的大雞籠子。
比例基本上是一比一的,除了材料是用秫秸和竹片之外,其余的,和劉青山設計的都一模一樣。
張撇子還從倉房吊著的小框里摸出一枚雞蛋,放進籠子里演示一下:
“青山,你這籠子設計得稍稍有點問題,斜坡小了點,雞蛋不怎么樂意往后滾,沒準會被母雞踩碎,俺再幫你調調角度。”
“二哥,你這手藝絕了!”
劉青山也是真服氣,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是你這個圖兒設計得好!”
張撇子也夸了一句,還咧嘴笑笑,露出一嘴的芝麻牙,然后繼續說道:
“其實也不用焊外面的鐵框,就用八號鐵絲做框子,其它邊框用12號鐵絲,下邊要密實一些,最好用10號鐵絲,雞爪子踩上去才不會往下漏。”
“二哥,要是你做,一天能弄幾個。”
“五六個沒問題。”
“好,那等俺買鐵絲回來,就交給你做,一個雞籠五毛錢,俺家先做一百個!”
“多少,一百個?”
“是啊!”
那不就是五十塊錢!張撇子嚇了一跳,小眼睛立刻瞪得溜圓,比公雞的眼睛還圓溜呢。
這不是收拾完秋兒了嘛,老爹就托媒人,給他大哥張春曉介紹了個對象。
女方是守林大隊的,老爹還是村會計,條件挺好,性子也好,長得也周正。
唯一的毛病就是,女方稍微有些踮腳,聽說是小時候打肌肉針,扎到坐骨神經上了。
做飯干活啥的,一點影響都沒有,就是走路的時候,稍微有點一瘸一拐的,看著不雅。
他大哥也挺樂意的,可是女方提出來一個要求:閨女腿腳不好,要買一輛自行車代步。
這個要求再正常不過,可是他們老張家哪有這個閑錢啊,于是他爹就跟媒人念叨:“俺家最不樂意聽聽自行車鈴叮當響的,因為俺家本來就窮得叮當響。”
結果媒人過那邊一學嘴,婚事差點吹了,現在還懸在那呢,搞得他哥整天唉聲嘆氣,打不起精神。
現在一下子從天上掉下來五十塊錢,再東挪西借點,自行車還真有希望!
張撇子越想越激動,一把拽住劉青山:
“走,俺這就跟你上供銷社買鐵絲去!”
需要購買的鐵絲可不是小數目,張撇子直接把自家的老牛車給套上了,慢慢悠悠的,往公社溜達。
“青山,咱們的大棚菜,真能賺錢嗎?”
倆人坐在車上,邊走邊聊,張撇子忍不住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慮。
這些日子,他們家的哥幾個,可是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大棚里。
最小的老六老七,一個七歲,一個九歲,放學就在棚子里拔草,地里一根雜草都沒有。
他大哥,成天盯著溫度計看,只要棚子里的溫度稍微高一點,就立馬開始放風。
眼瞅著這幾天,小苗露頭了,芹菜苗和韭菜苗都齊刷刷嫩綠綠的,瞧著就喜慶,他們就又開始擔心起銷路來。
這一棵棵小苗,就是他們全家人的希望啊!
劉青山笑著安慰道:“二哥,你就放心吧,咱們的蔬菜,到時候肯定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的。”
張撇子這才覺得心里安穩不少:“皇帝佬的女兒,當然不愁嫁,俺家一窩子光棍,可愁著娶媳婦呢。”
說說笑笑的,走了一個多鐘頭,兩人這才到了公社。
老遠的,就瞧見人山人海,就差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了。
“今天啥節日咋滴?”
張撇子也趕緊跳下車,牽著老牛的韁繩,免得撞到人。
“好像沒啥節啊,估計是有啥活動吧?”
劉青山也向前張望,漸漸看到了幾輛軍綠色的大解放,車頂還裝著大喇叭,正在播放著什么。
漸漸到了近前,這才發現,大解放車正緩緩而行,車上清一色是穿著綠軍裝的士兵,挎著沖鋒槍。
當然,最吸引人眼球的還不是這些士兵,而是他們押解的那些犯人。
原來是游街的!
劉青山終于明白過來,游街也是這一時期的特色,看著那些罪犯前面的大牌子上,都畫著刺目的一個大紅叉叉,劉青山忽然心中一動。
不知道春城那邊的剛子和飛哥他們,都怎么樣了,會不會受到影響?
看到張撇子還瞧得興致勃勃的,劉青山拽著他趕緊走了。
兩個人來到供銷社,一下子,幾乎把供銷社這幾種粗細的鐵絲給買光了。
幸好啊,鐵制品不需要票證,要不然,劉青山還真沒地方搞去。
劉青山又買了幾把鉗子,因為張撇子說,他家的老三老四老五,也都能上手跟著做。
等出了供銷社,劉青山又提醒說:“二哥,等俺家這批做完了,你最好利用冬閑這段時間,再做一些留著。”
“做那么多有啥用,俺家又不養雞?”
張撇子一時有點轉不過彎兒來。
“以后肯定大規模養雞的越來越多。”
劉青山知道張撇子家里的情況,也不介意指點他賺點外快的門路。
“俺明白了,可是…可是俺沒錢買鐵絲啥的?”
張撇子抓抓后腦勺,還真是沒錢漢子難啊。
他剛才可是瞧見了,劉青山購買鐵絲,花了都小一百塊了。
“等先做完俺家這批再說,到時候俺借給你本錢,不過千萬別對外人說啊。”
劉青山索性好人做到底,不為別的,張撇子人不錯,挺實在,以前還幫劉青山扎過鳥籠子呢,曾經在他的童年里留下了歡樂的回憶。
既然來公社一趟,當然要順便去郵電局轉轉,看看有沒有信件啥的,順便再把村里的報紙捎回去。
要是等著郵電局的郵遞員,十天半個月能送一趟,就算不錯的了。
這幾個月,劉青山也養成了讀報的習慣,看報的時候,把腦子里的東西和報紙相互印證一下,就能比別人瞧出來更多的東西。
到了郵電局,還真有幾封信,都是大姐夫的,是收獲雜志社轉遞過來的一些讀者來信。
大姐夫以高山為筆名的第一部作品小鳳,已經在這一期的收獲上發表。
這么快就有讀者來信了,看來反響不錯嘛。
劉青山心里也挺高興,因為大姐夫距離真正的成功,已經越來越近。
正這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向鐵欄桿里面的工作人員問:“同志,請問夾皮溝怎么走?”
聲音聽起來還有點熟悉,劉青山猛地轉頭,就瞧見兩道熟悉的身影,忍不住眼中現出喜色。
剛才心里還想著他們呢,想著想著,就出現在眼前了,還真有點驚喜。
他剛要大叫一聲,想了想又忍住了,低著頭迎著二人走過去,擦肩而過的時候,很隱蔽地拉了他們一下。
郵電局里不少人呢,聽到問話,都紛紛扭頭朝門口望過去。
只見那里站著倆青年,都穿著牛仔褲,上身是夾克衫,一瞧就是城里人。
不過還沒等仔細看呢,那倆人就轉身走了。
出了門,劉青山是越走越快,還專門走偏僻的地方。
后邊的人頓時急了:“嗨,我說青山,我們哥倆大老遠來找你玩,你啥意思啊?”
劉青山停下腳步,樂呵呵地分別給了兩人一個擁抱。
這兩個人,可不就是劉青山在春城結識的朋友:吳建軍和劉全剛。
剛子猶自有些不滿:“青山,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話呢,搞得神神秘秘的,跟地下黨接頭似的?”
劉青山望著他們,只見剛子倆手插著兜,一條腿還一顫一顫地得瑟著,用老人的話來說:這路人身上長虱子,不得瑟就刺撓。
不過在劉青山看來,他還是有點變化的,長頭發也變成了小平頭,蛤蟆鏡啥的也沒戴,看來收斂了許多。
更穩當的還是飛哥,神色很鎮定,眼神也更加內斂,但是似乎有點沮喪的味道,感覺怪怪的。
劉青山也不搭理剛子,一臉認真地望向吳建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吳建軍微微一笑:“青山,我們就是到你這里散散心,不是因為犯了事,到你這避禍的。”
“真的?”
劉青山還是不大放心。
剛子頓時急了:“青山,你小子是不是不樂意招待我們,那我們哥倆掉頭就走,就當沒交過你這朋友。”
飛哥則瞪了剛子一眼,跟著有些悻悻地說道:“其實也沒啥,就是跟著吃了點掛落,暫時停薪留職了。”
劉青山這才長出一口氣:“嚇死俺了,你們不知道,剛才公社還有游街的呢,那大紅叉叉,真刺眼啊,俺能不擔心嗎?”
大飛哥和剛子對視一眼,然后一起伸出拳頭,輕輕在劉青山肩窩里懟了下:“你小子,就不能盼我們點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