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師,您這鞋子可不成,俺們那邊都是土路,您最好換一雙雨靴。”
劉青山望著這位支教女老師腳上洋氣的皮涼鞋,趕緊提醒道。
這位女老師不僅僅是皮鞋洋氣,衣著打扮也得洋氣得很。
干凈利落的馬尾辮,沒有插著那種具有這個時代標志性的發卡。
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風衣明顯是改過的,腰身那里內束,襯托出身體玲瓏的曲線。
配上頎長的身材,和姣好的相貌,簡直就像是剛剛從掛歷走出來的女明星。
最難的是,這位二十出頭的女教師身上,帶著一股子英姿勃勃的氣質,這比較少見。
就是名字嘛,多少還是具有時代特色,叫楊紅纓。
今日紅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你這兒不是有自行車嗎,我可以坐在后邊兒。”
楊紅纓大大方方地說著,十分爽利,絲毫沒有大多數姑娘的那股羞澀。
而且,劉青山注意到,她的普通話帶著濃郁的京腔,應該是首都那邊的。
從那么大的城市,來到咱們這個小山村,可不能叫人家吃苦。
萬一受不了哭鼻子,哭著喊著要回家,村里的娃娃上哪找老師去?
想到這里,劉青山又提醒道:“楊老師,您還得準備件雨衣,不然,咱這車子甩泥。”
大姐夫的破自行車,前后瓦蓋都沒了。
“走啦走啦,你年紀不大,怎么跟事兒媽似的。”
楊紅纓擺擺手,拎起放在凳子上的一個草綠色大提包,率先出了公社食堂。
劉青山無奈,也只能跟孫書記他們告別,然后緊追出去,身后還傳來孫書記的叮囑聲 “青山啊,一定要照顧好城里的老師!”
他們也都瞧出來了,這位年輕女老師,顯然是沒有農村生活經驗的。
這種情況,以前也不是沒見過:支教的老師,往往興沖沖而來,沒教上倆月,就哭著鼻子回去。
希望這位楊老師,能多堅持幾個月吧。
“楊老師,咱們慢慢溜達著走。”
劉青山追上人之后,接過對方的大提包,掛到車把上。
“有車子不騎?馱著我這么一個漂亮大姑娘,多有面兒!”
楊老師拍拍自行車的座子,繼續說道:“行不行啊你,要不然,我帶你。”
“得了,楊老師,您先坐穩嘍。”
劉青山推著自行車上路,還有二里多地的沙石路,勉強可以騎車。
考慮到對方是女生,所以他準備叫人家先坐上,然后再從前面的大梁偏腿上去。
“走著您吶!”
楊紅纓推了一把自行車,等劉青山蹬起來,她這才縱身坐上后座,一只手扯住劉青山的后衣襟。
這位老師挺有意思的,性子一點不矯情。
劉青山慢慢往前騎,嘴里還不忘跟楊老師嘮嗑。
很快,他就了解到,楊老師果然是京城人,今年剛剛大學畢業。
“楊老師,您這水平,跑俺們夾皮溝教小孩子,有點大材小用啊。”
劉青山覺得有點納悶,直覺告訴他,這位楊老師,身上可能藏著什么事兒。
啪,他的后背被輕輕拍了一下,后面響起楊紅纓的吆喝聲:“磨洋工呢,快點騎!”
“騎快了甩泥。”
劉青山嘴里剛說完,前面就是一個水坑,車轱轆卷起來的泥水,濺了倆人一身的泥點子。
呸呸呸…
楊紅纓把嘴里的泥沙吐出去,掏出手絹抹抹臉,嘴里抱怨一句:“這破路,也不知道修修。”
“沒事吧,楊老師?”
劉青山用袖子抹了下臉,然后趕緊扶好車把。
“小意思,當年爬雪山過草地,我…”
正說得起勁,看到前面的小男生回頭詫異地望了她一眼,楊紅纓立刻眨下眼睛:“我都聽爺爺講過。”
說完,她又輕輕敲了下劉青山的后背:“好好騎車,別溜號兒。”
劉青山轉過身,不過微微起伏的肩膀,還是出賣了他正在偷笑的舉動。
楊紅纓心里尷尬面色不變,假裝四下觀風望景:“我說,你們這里山青水綠的,不錯嘛。”
“扶好!”
前面傳來劉青山急促的吆喝聲,然后自行車就猛的向上一顛,又咕咚往下一沉,落進一個水坑里。
猝不及防之下,楊紅纓直接被甩下去,好在她身手比較敏捷,雙腳落地,要是坐在水坑里,那就壞菜了。
可是,水坑也有半尺深,她的皮涼鞋,全泡在里面。
抬起一只腳,泥水伴著沙子,嘩嘩往下淌,這就是你剛才說的綠水?
看來,還是應該穿一雙雨靴的,楊紅纓心里頓時后悔了。
劉青山也下了車子,他腳上蹬著靴子,除了褲管上濺了些泥點子,倒是沒有大礙。
瞧瞧楊紅纓有點狼狽,劉青山不由得詢問道:“楊老師,您包里有沒有靴子?要不,您穿俺的靴子?”
這個還真沒準備,包里除了換洗衣物,好像一大半都是零食。
楊紅纓想一下,然后搖搖頭,咬了下嘴唇:“就這么走吧,小時候,還光腳丫在水坑里玩兒呢。”
于是,兩個人繼續上路,很快,沙石路也走到盡頭,望著前方黑乎乎的“水泥路”,楊紅纓心里一個勁給自己打氣:
沒有回頭路啦,楊紅纓,你必須勇敢地向前走下去!
劉青山也望著前方的泥湯子路發愁,偏偏道兩邊還是一人多高的灌木叢,要不然的話,在草地上走,怎么也比在泥里揣強啊。
咬咬牙,劉青山說:“楊老師,您坐車上,俺推著。”
話音剛落,就看到楊紅纓將褲腳高高挽起,然后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走去。
每走一步,腳脖子之下的位置,都會陷進泥水之中,拔起來的時候,就會發出噗嗤一聲。
還真是個要強的人!
劉青山心中,對這位楊老師也多了幾分敬重。
在泥水里跋涉,步步艱難,很快,楊紅纓腦門就見汗了。
她拿出手絹想擦擦,手絹上也全是泥水,估計是越擦越臟,索性也學著劉青山剛才的樣子,用風衣的袖子,抹了一把。
“楊老師,歇歇,喝點水吧。”
后面的劉青山招呼一聲,他推著自行車,還掛著個大提包,也同樣不輕松。
“沒事兒,小意思!”
楊紅纓頭也不回地擺擺手,嘴里還叨叨咕咕的:“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哎呦!
剛才還是豪情萬丈,轉眼間,楊紅纓就有點想哭。
她右腳上的皮涼鞋,陷在泥坑里,上邊的帶子斷了,此刻她光著的右腳,正踩在泥水里。
雖然穿著襪子,可是尼龍襪子能頂什么用?
她一賭氣,索性把另一只涼鞋也脫下來,倆手各拎著一只鞋子,光著雙腳,噗嗤噗嗤地在泥里揣著,前進的速度,反倒越來越快。
“楊老師,您還是先穿我的靴子吧。”
劉青山搖搖頭,推著車子,一溜小跑,緊追上去。
堪堪追到近前,就聽楊紅纓哎呦一聲尖叫,身子猛然一栽,直接坐在地上,是泥水四濺。
“我…”
楊紅纓抬起雙手,黑乎乎的,沾滿了稀泥,吧嗒吧嗒往下嘀嗒著。
不用看,身上肯定弄得也跟泥猴子一樣,自己什么時候這么狼狽過?
她越想越覺得委屈,不由得悲從中來,坐在泥水中,兩只胳膊架在膝蓋上,腦袋向下一埋,嗚嗚嗚地哭出聲來。
望著泥水中無助的女孩子,劉青山暗暗回憶了下,在他的記憶中,并沒有一點關于楊紅纓的印象。
算算時間,原本他應該在縣城上高中,而這位楊老師,恐怕是知難而退,沒有去過夾皮溝吧?
于是劉青山支好自行車,在她前面蹲下來,平靜地說道:“楊老師,如果您現在想回去的話,俺會尊重您的選擇,送您到公社,回到原本屬于你的世界。”
想了想,他又補充一句:“畢竟,俺這個小山村,日子實在太苦啦。”
但是在劉青山心里,卻默默地念叨著:但是,很快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楊紅纓抬起頭,朦朧的淚眼中,看到的是那少年平靜的一張臉,還有那復雜難名的眼神。
有憐憫,也有惋惜,就是沒有絲毫的怨懟。
這一刻,原本想要放棄的念頭,立刻被她拋到九霄云外。
楊紅櫻使勁抹了一下眼睛:“不,我不回去,你們能在這里生活,我為什么不能?”
說完,她倔強地站起來,心里暗暗發誓:從現在開始,不再哭泣,永不退縮!
可是,腳下傳來的絲絲刺痛,讓她忍不住身子一栽,連忙扳住劉青山的肩膀,一只腳抬到半空,混著泥水,殷紅的血滴,隨著一起向下滴落。
“楊老師,你受傷了,趕緊先歇著!”
劉青山連忙彎腰撐住對方的身體,查看了下,只見一根木刺,深深扎進對方的足底。
反正身上早就臟了,他就扶著楊紅纓,坐在路邊的一處小高坡,然后趕緊處理傷口。
劉青山在溝子邊找了找,還好找到一堆馬糞包。
挑了一個看起來應該差不多成熟的,撕開表皮,里面果然已經結了土黃色的粉末。
拔下木刺,一股殷紅鮮血隨著淌出,劉青山趕緊把馬糞包摁了上去。
這種粉末,具有消炎止痛的功效,比消炎粉還好使呢。
村里人受傷拉個口子啥的,都會拍點馬糞包里面的藥粉,幾天就好了。
等止住了血,劉青山又把提包拿過來,叫楊紅纓找找,有沒有什么能包扎一下傷口的。
找了半天,楊紅纓也只能拿出一個絲巾,叫劉青山幫著把腳包上。
到了這會兒,她也不再堅持,乖乖坐到自行車上,再犯倔的話,只會更添亂。
望著身邊推著自行車的少年,吃力地在泥水中跋涉,她雜亂的心情,忽然安穩下來:或許,這還真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然后她就聽到,前方的少年,嘴里用怪異的腔調唱起來,好像是近兩年剛剛流行起來的歌曲。
“聽說過,沒見過,兩萬五千里。
有的說,沒的做,怎知不容易。
埋著頭,向前走,尋找我自己…”
對,尋找我自己!
楊紅纓臟兮兮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