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山從王教授家出來的時候,兩位老爺子還在那捏著小酒盅淺酌慢飲呢。
于是他暗暗下定決心:等賺錢了,必須存一大窖茅臺酒。
要知道八十年代初,茅臺的出廠價格才七、八塊錢,零售價也才十幾塊。
直到八六年之后,價格才漸漸飛起來,到了后來,飛天茅臺就真正地飛到天上嘍。
坐著公交車晃悠回旅社,服務員告知:小同志,有位記者同志正等著你呢。
劉青山連忙快步回了房間。
“您好,是顧姐吧,不好意思,叫您久等了。”
進屋后,劉青山露出一口白牙,主動伸出手招呼道。
眼前這位女記者:不到三十歲的樣子,一身合體的連衣裙,裙擺很長。
戴著一副眼鏡,頭發梳著幾個并不惹眼的大波浪,很自然地披著,顯出一種知性的美。
顧雅雅則打量著眼前這個稚氣未脫的小青年:衣著很破舊,還帶著補丁,但是很干凈。
臉龐尚顯稚嫩,卻也眉清目秀的。嘴角微微翹著,眼睛很清澈,絲毫沒有那種她見多了的蒙昧或者輕狂。
給她的感覺呢,這是一個很特別的男孩子。
怎么說呢,有點像…像從玻璃窗照射進屋子里的陽光,使人很舒服的那種感覺。
“沒關系,我也剛到不久!”
握手寒暄之后,采訪就正式開始。
顧雅雅坐在桌旁,拿著筆記本和鋼筆,率先發問道:“聽說你的英語很好,可以用英語介紹一下你自己嗎?”
劉青山翹翹嘴角:大姐姐這是不太相信自己呢。
行啊,那就介紹下唄,毫無難度可言。
“我叫劉青山,是來自…(流暢的英文)”
“稍等,你說的太快了,我,我沒記下來。”
顧雅雅用鋼筆的尾端,把幾絲垂下來的頭發整理到耳后,借以掩飾一下內心的小尷尬。
記者都會速記,眼下當然不是筆頭子沒跟上,而是耳朵沒跟上。
她的英語水平一般,可是對面的少年呢,卻說得太流利了。嘩嘩嘩就跟倒水似的,叫人怎么跟得上嘛?
“顧姐,還是用咱們的家鄉話吧,俺感覺更親切。”劉青山當然清楚問題所在,就主動遞過去一個臺階。
顧雅雅此刻哪里還有考校的心思,微笑著點點頭,然后,兩個人有問有答,聊了起來。
作為省報的知名記者,顧雅雅當然采訪過不少人,甚至,其中有不少大人物。
可是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么愉快。
這個少年說話很風趣,好幾次都把她逗得笑了。
劉青山不著痕跡地把控著采訪的節奏,輕松隨意間,就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從小就發奮學習外語,然后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的正面形象。
尤其強調了,對待外賓,要有禮有節,不卑不亢,不要失了中國人的骨氣。
聽到后面,顧雅雅差點都忍不住想要鼓掌了,不過出于記者的嚴謹,她明天早上,還要去公園那邊的早市,再進行一下補充采訪。
當然,后續還要采訪另一位當事人,也就是那位托馬斯先生。
這個時代,人們做事情都是很嚴謹的,記者尤其如此。
當當當,有人敲門。
其實,門一直都是敞開著的,劉青山坐在床上,臉對著門,都看到剛子賊頭賊腦的,在門口轉悠半天了。
一聲“請進”之后,劉全剛進了屋。即便是他這種時髦青年,面對記者,也有點緊張。
明顯深吸一口氣之后,他這才說道:“那啥…記者同志,我當時也在場,可不可以采訪采訪我啊?”
這種蹭采訪的,顧雅雅見多了,應付起來,自然駕輕就熟。
幾句話,就把剛子說得眉開眼笑。這家伙還主動邀請顧雅雅一起,去看看他這位小兄弟,教他們跳太空步,然后晚上一起吃飯。
顧雅雅扭頭望著劉青山,大眼睛眨了眨,充滿好奇地問道:“瞧不出來嘛,你還有舞蹈天賦啊?”
什么太空步啊,她這個見聞廣博的記者,都沒聽過呢。
“興趣,純粹是個人興趣。”劉青山可不想被扣上崇洋媚外的帽子。
要知道,這兩年,雖然風氣好了一些,不再帽子滿天飛,可是,小心無大錯。
本來采訪也結束,顧雅雅就站起身,主動跟劉青山握了握手,態度比剛見面的時候,可親近了許多。
“大記者,再見。”劉全剛也腆著臉,跟人家握握手。
顧雅雅告辭而去,回報社的路上,她心里暗暗嘀咕:我要是有這么一個勤奮好學,才華橫溢的親弟弟該多好…
下午剩下的時間,劉青山都花在教跳舞上面。
今天只有飛哥和劉全剛,以及小美在場,劉青山也輕松不少。
聽剛子說,飛哥真名叫做吳建軍,不用說,肯定是八一建軍節那天出生的。
在這個年代,有許多極具時代特色的名字:建國,建軍,衛紅等等,都帶著屬于這個時代的烙印呢!
晚上,眾人就在附近找了一家館子,點完酒菜,劉青山搶先付賬,卻被飛哥給攔了下來。
他甩了甩飄逸的長發,朗聲說道:“嗨,到哥哥的地頭兒上,怎么能叫你掏錢呢。”
劉全剛則嘿嘿笑了兩聲,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道:“飛哥,青山兄弟現在是大戶,早上賣了幾盆花,整整三槽子呢。”
槽子是當地的土話,一槽子就是一千塊。
看到飛哥也一臉震驚,就繼續說道:“而且,他還救了個老外,都有記者過來采訪了。”
“我跟你說,咱們這個小兄弟,厲害著呢!”
飛哥也忍不住重新審視一下劉青山,嘴里有點不大熟練地說了一句:“可以啊,酷斃了!”
不過呢,他還是沒叫劉青山付賬,而是推脫說:等以后去劉青山那邊玩的時候,再讓他安排。
省了飯錢的劉青山也沒含糊,將準備好的兩條大前門,給了飛哥和劉全剛。這一次,飛哥沒有拒絕。
席間,眾人約好了明天早上碰頭,帶老爺子去看病 有熟人就是好辦事!
劉青山心里又是激動又是感激,他覺得飛哥和劉全剛挺夠朋友的。
吃完了飯,飛哥拿著牙簽慢慢剔牙,嘴里叮囑劉青山道:“青山兄弟,帶那么多錢呢,最好就不要在旅店住了,城里有親戚沒?”
劉全剛也點了點頭:“這兩年也真邪性啦,越來越不太平呢,亡命之徒也多了,有些大案子,就跟噴泉似的,呼呼往外冒。”
聽了這話,劉青山心里猛得一動,回想起來一件大事:八三年啊,嚴打要開始啦!.
嚴打,就是八三年,留給人們最深的烙印。
雷霆之下,誰能阻擋?
記得嚴打應該是從八月份開始的,現在是七月份,也就是下個月的事兒。
目光掃了掃周圍,并沒有其他顧客,劉青山便把上身前傾,壓低聲音:“兩位哥哥,你們信不信俺?”
“信啊,青山你這么有能耐,咱們怎么不信呢!”
劉全剛現在都快搞盲目崇拜了,飛哥也重重點了點頭。
“那就好,俺覺得呢,社會肯定不能一直這么亂,上面肯定要來個狠的整治整治!”
劉青山攥緊拳頭,向前懟了下。
剛子也正傾著身子細聽呢,頓時嚇了一跳,腦袋使勁往后一仰,結果連人帶椅子,全都向后摔去,發出砰的一聲。
劉青山趕緊上去,把他給拉起來。然后就聽剛子嘴里嘟囔著:“那跟咱們有啥關系,跳舞還有錯啊?”
嗨,還真別這么說,劉青山記得,當時有一位挺有名的男演員,就是召集一幫青年男女在家唱唱歌,跳跳舞。
結果跳著跳著,就跳到監獄里面了。
后來好像還出了一些什么鐵窗淚之類的磁帶,唱遍大街小巷,好像人人都是勞改犯似的。
于是他又低聲問了一句:“兩位哥哥,你們沒干過啥出格的事兒吧?”
“沒有沒有!”
見倆人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劉青山這才稍稍安心。
吳建軍叼上一根煙,抽了幾口:“青山,你這消息是什么來路?”
劉青山不吭聲,而是豎起一根食指,朝上指了指。
原來如此,吳建軍明白了。
人家上邊肯定有路子,否則,一個山村少年,誰會說英語,誰會跳國外剛流行的舞蹈?
這樣一來,對劉青山的話,就必須重視。
他掐滅煙頭說道:“嗯,小心無大錯,這段時間,剛子你也消停點。明天把這身行頭趕緊換嘍,好好上班,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剛子撇撇嘴,顯然有點沒上心,低頭跟小美把腦袋扎在一起,嘰嘰咯咯地膩歪著。
劉青山則鄭重地說:“建軍哥,俺和爺爺進城看病,人生地不熟的,遇到剛子哥和你這樣的熱心人幫忙,感謝的話,俺也不想多說了。”
“我只想提醒一下你們,如今上面政策好了,咱們國家馬上就要飛速發展,要是不學習,跟不上時代,肯定會被越甩越遠。”
吳建軍瞥了一眼過來,目光很是欣賞:別看這個小兄弟年齡不大,可是,眼界寬,胸襟大,將來,肯定是個做大事的。
再想想自己,吳建軍搖搖頭,嘆了口氣道:“上學那些年,趕上特殊時期,也沒正經學習,現在想學都晚嘍。”
“不晚,一點都不晚!”
劉青山又往前湊了湊:“我聽說,上面有意要跟老毛子那邊通商呢,這可是巨大的商機啊。”
“真的嗎?”
吳建軍也不由得激動起來,他也不是個安分的主兒,要是能有賺錢的買賣,他真想試試呢。
“所以咱們也不用別的,這兩年,爭取把毛子話學明白了,到時候邊貿開,財源滾滾來,遍地都是黃金,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撿了。”
劉青山笑著說道。
他是真的感激吳建軍為老爺子的事兒幫忙,所以,不介意給他指點一條明路。
“學,必須學,剛子,你們也得跟著一塊學!”
“學啥?學跳舞啊,走,我知道有個跳舞的夜場!”
剛子聽了半截話,頓時一臉興奮地站起來,然后就被吳建軍賞了一個爆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