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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家人

熊貓書庫    你好,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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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橋墩子上,高文學從衣兜里掏出來一個小布口袋,從里面拿出裁好的草紙,又抓出點煙葉子,開始卷煙。

  他原本是抽煙卷的,可是那個實在太費錢,所以也入鄉隨俗,改了卷煙葉兒。

  可能是因為依然激動,手指不聽使喚,煙紙都擰破了。

  劃了根火柴,高文學將好不容易卷出來的炮筒子點燃。

  瞇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他猛然抬起頭,大聲說道:“青山,俺一會兒就去找你娘提親,俺要娶你大姐,一定要娶!”

  說完,他還掏出來一張皺巴巴的匯款單晃了晃:“看,這是俺收到的稿費,十二塊錢呢,夠買四盒禮兒上門提親的啦!”

  呼——劉青山長出一口氣,徹底把心頭最后一絲憤怒給吹了出去。

  “文學哥,你是不是傻啊,提親這事哪能你自個去?回頭你先去供銷社把禮物買了,然后找隊長叔和嬸子給你當媒人。”

  “還有啊,提親要去俺爺家提,知道不!”

  高文學一個勁點頭:“對對對,俺這就去。青山,等回來的時候,給你買糖吃!”

  “路上小心點啊!”

  看著高文學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的,劉青山在后面喊了一聲。

  這可是自己未來的大姐夫了,親的,可別栽河里去。

  終于不會再看著大姐孤老一生了!劉青山忍不住抹抹有些濕潤的雙眼。

  還有什么,能比這更令他高興的呢?

  直到這時候,后面那倆半大小子才湊上來,大頭嘴里還嘟囔著:“咦,眼鏡今天喝老鴰尿了?”

  按照當地人的說法,誰要是喝了老鴰尿,就會一個勁傻笑。

  大頭這貨心眼有點實,所以劉青山也不搭理他,小哥仨一起進村。

  迎面走來一個中年漢子,頭上扣著草帽,帽檐子那一圈都用布包著,免得耍圈兒。

  他上身穿著件舊白背心,不過在胸前的位置,印著呈半圓形分布的一行字:青山公社優秀黨員留念,中間還有小字兒印著年份——1973年。

  “隊長叔。”劉青山嘴里打著招呼。

  “爹,爹你干啥去?”

  大頭則憨憨地叫著。

  至于二彪子則眨巴兩下眼睛,然后悄悄地開始溜邊兒。

  這位就是夾皮溝的隊長張國富,同時也是大頭他老爹。

  只見他大步流星走過來,一把掐住大頭的脖子,另一只手在兒子的胳膊上撓了一把。

  刺啦一下,出現了好幾條白道子。

  劉青山有點想起來了:好像村里的大人們,驗證家里的娃子是不是偷摸下河游泳,都用這一招。

  “又下河了,你個小癟犢子,今天老子踢死你!”張國富勃然大怒,拽著大頭的胳膊,伸腳就往兒子的屁股蛋子上踢。

  這種情況,每年夏天都不知道要上演多少遍,所以大頭雖然有點憨,但是也知道怎么應對。

  他一邊嘴里哇哇大叫,一邊圍著老爹轉圈。腳丫子挨到他屁股上之后,力道基本也都被卸了。

  其實,張國富也就吼得兇,家里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才舍不得使勁踢呢。

  這爺倆一起轉圈,一個踢一個躲,都是雷聲大雨點小。

  什么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之類詞語,都從張國富嘴里親切地冒出來。你說說,這到底是罵誰呢?

  至于劉青山和二彪子,早就麻溜跑了,隊長難道就不踢別人家孩子啦?

  從村東頭進了村里,中間是一條土路,前后各有兩趟房子,稀稀拉拉的二十幾戶人家。

  都是柳條圍成的大院子,整個村里,家家都是泥草房,泥墻草頂,矮趴趴的,屋頂后坡上邊滿是厚厚的青苔和一尺多高的雜草。

  窮,賊拉窮。

  可是,就是這一切,卻無數次出現在劉青山的夢中,叫他終生難忘。

  劉青山家在村子后趟房最西邊的一家,房子也是村里最破的。

  因為他父親當年得了重病,沒挺過來,就母親林芝一個大人,領著一窩孩子,要不是有村里鄉親的照顧,還有爺爺奶奶的照應,指不定得餓死幾個呢。

  站在七扭八歪的柳條編成的大門前邊,劉青山望著陌生而又熟悉的兩間小草房,眼睛又有點發熱。

  土黃色的泥墻,齜牙咧嘴的破窗戶,窗框上的油漆都快掉沒了,還是那種上下兩扇的窗子。

  因為現在是夏天,所以上邊那扇向外推開,用一根柳條棍子支著。

  房檐子下面,還有一窩燕子,兩只大燕子,正忙忙碌碌地叼著小飛蟲,塞進窩里那四個張得老大老大的黃嘴里。

  劉青山不由得心頭一熱:他的母親辛辛苦苦拉扯四個孩子,和眼前這一幕是何其相像?

  努力平復了一下激蕩的心情,吱呀一聲,劉青山推開柴門,進到院里。

  嗚嗚嗚——伴著親昵的叫聲,一條大黃狗朝著劉青山跑過來,搖頭晃腦的,兩個大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大舌頭就往臉上招呼。

  “大黃!”

  劉青山抱住狗頭使勁揉著。

  這是他從小養的大黃狗,也沒什么名字,因為是黃毛狗,所以就叫大黃了。

  別說狗了,那年頭,連家里的娃子都沒個正經名字呢。

  這條大黃狗,一直陪伴了他整個讀書生涯,直到后來上大二的時候,放假回家,才聽說大黃沒了。

  據說有人看到大黃跑山里去了,然后就再也沒回來。

  “老狗不死家中,這狗仁義啊。”

  當時已經眼睛徹底瞎了的爺爺,使勁敲著手里的棍子,說出了這番話。

  “大黃,我回來啦!”劉青山激動地說道。

  大黃狗顯然不能理解小主人此刻的心情,只是賣力地舔著,又給劉青山洗了一次臉。

  “三鳳兒回來啦。”

  屋門一響,一個剪著短發的中年婦女,拎著豬食桶從屋里出來。

  “娘!”

  劉青山忍不住張開雙臂,沖了過去。

  林芝連忙放下手里的豬食桶,讓兒子撲進懷里。

  她用手輕輕摸著劉青山的后腦勺,嘴里柔聲說著:“三鳳兒,咋了,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啦?”

  劉青山仰著臉,望著母親:四十剛出頭啊,鬢角已經斑白,眼角也出現了魚尾紋。

  為了這個家,和這些孩子,母親太辛苦啦!

  “娘,俺沒受委屈,咱家以后也不會受委屈了!”劉青山抬起頭,大聲說道。

  咦,感覺兒子今天怎么好像有點不一樣呢,好像不再是那個不懂事的皮猴子,而是有了點小男子漢的樣子呢?

  林芝用尾指輕輕勾了一下頭發,將它們整理到耳后,跟著說道:“三鳳兒,進屋洗手放桌子吃飯,娘先喂豬去。”

  “娘,讓俺來!”

  劉青山抹了一把有些濕潤的雙眼,然后拎起豬食桶,大步流星向院子西南角的豬圈走去。

  “慢點慢點,你這孩子…”

  林芝嘴里叮囑著,臉上的笑意更濃。

  好像,兒子真的長大了,這是當娘的,最欣慰的事兒,再苦再累也值。

  圈里養著兩頭半大子豬,聽到動靜,吭哧吭哧地爬起來,然后就圍著豬槽子打轉,嘴里還使勁叫喚,搞得劉青山都沒機會把豬食倒進槽子里了。

  還是林芝過來,嘴里啰啰啰叫了兩聲,把兩頭豬吸引過去,劉青山這才把稀了光湯的豬食倒進去,還濺出來不少水點子,弄了他一身。

  好長時間不喂豬了,技術有點糙。

  主要是這時候的豬食都是稀料,湯湯水水的,上面飄著的全是各種煮好的豬食菜,只有少量的苞米面子。

  吭哧吭哧,這對兒豬哥吃得還挺香。

  不過把干的撈光之后,就不那么賣力了,長嘴巴在湯水里來回游動著,最后還不滿地使勁甩兩下,又濺了劉青山一身。

  你們能混個水飽就不錯了,這年頭,人都吃不飽呢!劉青山暗暗嘀咕道。

  還是林芝有經驗,拿著個葫蘆瓢,舀了一點麥麩子,灑在豬槽子里。那哥倆又是吭哧吭哧一通猛吃。

  撒了幾回麥麩子,好歹算是把豬食都糊弄進肚,劉青山這才拎著空桶,跟著娘往回走。

  只見大黃又往門口跑,劉青山也跟著緊跑上去。

  迎面而來的是個身材高挑的女青年,碎花布的襯衫,洗得已經發白,一條肥肥大大的藍褲子,烏黑發亮的大辮子垂在腰際,肩膀上還扛著一大捆草料。

  清清爽爽的一張臉,絕對的素顏,但是卻生得很標致,尤其是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十分靈動。

  要說劉青山的這兩個姐姐,都遺傳了父母良好的基因,一個賽一個的俊。

  當然,劉青山的模樣也不差,有棱有角的。

  “大姐!”

  恍如隔世一般,劉青山直撲上去。

  看著情緒激動的弟弟,劉金鳳丟下草料,丹鳳眼都快豎起來了:“青山,誰欺負你啦,跟姐說,姐收拾他去!”

  一邊說著,她一邊撩起衣襟,給劉青山擦了擦喂豬時臉上沾上的泥水點子。

  “姐,沒人欺負我!”

  劉青山不好意思地晃晃腦袋。

  挺大個人了,還這么多愁善感,可是…可是今天實在有點特別,他真控制不住啊。

  “姐,我剛剛碰到文學哥了,他說明天要提親。”

  劉青山跟著小聲說著。

  兩朵紅霞頓時浮現在劉金鳳的俏臉上,瞧得劉青山暗暗竊笑。

  估計是被弟弟笑得有點惱,劉金鳳捏著劉青山的耳朵擰了一下,這才拉著他進屋洗臉。

  耳朵有點疼,可是心里卻感覺暖暖的。

  進屋這半間房是廚房,土灶臺,上邊搭了一個簡陋的木頭架子,放著鍋碗瓢盆之類。

  二姐劉銀鳳正坐在灶坑前面的一個小板凳上燒火呢。

  她一邊心不在焉地往灶坑里填著柴火,一邊看著手里的英語書。

  今年的高考,英語正式列入高考科目,她高考落榜就是差在英語上。

  “二姐!”

  劉青山叫了一聲。

  十八歲的劉銀鳳抬了抬頭,然后又垂眼看書。

  她梳著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眉目很是清秀,就是看起來太瘦了。

  這也沒法子,當下想找個胖子,實在太難了。

  “哥,俺餓了,啥時候開飯啊?”

  感覺衣角被拽了拽,劉青山低頭瞅見一個小不點,正仰著圓圓的小臉望著他。

  這是他的小妹,也是家里的老疙瘩,劉彩鳳,今年才6歲。

  記憶中,除了哭鼻子外,就是她那個似乎永遠都填不飽的小肚皮了。

  摸摸小妹的腦瓜,劉青山環視了一下狹小的廚房:一家人整整齊齊在一起生活,就算日子再苦,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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