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府的收回,給了朝廷,甚至是全北宋人一針強心劑。
很多時候,文化優勢再來的自豪感,也抵不過軍事上‘弱勢’帶來的心理落差。
反而越是如此,北宋人就越是心焦,他們看不起些蠻夷,卻又被蠻夷打得縮手縮腳。
大部分的北宋人,信息渠道,信息能力差,他們不明白,為什么明明自己這邊即有錢,又是文明人,卻被野蠻人一直摁著腦袋羞辱。
朝廷也不會給他們解釋,就是說…北狄尚戰,這是未開化的通性。
其實這只是一個刻板印象,北狄雖然聽著人人皆兵,但那只是對北狄個體戰力上神化而已。
游牧民族在戰爭的組織度上,在軍事專業化上,是無法與內部穩定的農耕大國相比的。
本理應如此的,可十分有錢,軍械戰備都高出北面兩個鄰居一個等級的情況下,卻常打不贏,那問題就肯定出在自己身上了,而不是對面。
陸森坐在蘇軾的面前,一邊喝著熱酒,一邊繼續說道:“文官不懂裝懂,拼了命壓制武人,打得贏才怪了。本能打贏的仗,都被文人搞輸。”
蘇軾有些尷尬。
自家親人,總說自己是大嘴巴,可這陸真人喝高了,似乎說話更離譜。
而且他自己好歹也是個文人,陸真人這是把自己都罵進去了。。
他端著酒,一臉愁苦,很想反駁,可又不敢反駁。
萬一惹這陸真人不高興了,對方不給蜂蜜自己做菜調味了,怎么辦!
蜂蜜強身治病的效果固然好,可在蘇軾的眼里,遠沒有它用來調味的效果好。
很多需要些甜度的菜肴,用這個蜂蜜調味,那做出來的菜,真是吃了終身難忘的。
他端著酒,想了好一會后說道:“那陸真人的意思是,只要不限制將門,那幾乎十拿九穩?”
“狄將軍南御越人時,雖然也有監軍,可只是個年輕的公公,名望太小,不敢指手劃腳,因此狄將軍即使帶著廂軍,也能把那些所謂虎嘯山林的南越人,打得聞風喪膽。”
蘇軾更是苦笑了。
狄青南下平叛時,因為人人皆怕南蠻的惡劣環境,毒云蠱蟲,生怕去了就回不來。有點名望,或者有大好前途的文人,誰愿意去。
所以狄青去平叛南蠻,解救廣州的時候,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監軍的。
只是象征性地派了個小公公過去隨行。
看著蘇軾臉上的苦笑,陸森又接著說道:“這次狄將軍解西安城之圍,又奪回興慶府,也是沒有監軍的。打得多好!”
若是別人這么說,蘇軾就當他是說大話。
可陸森這么說,意義就不一樣了。
首先陸森現在名望極高,世間唯一半仙,龍圖閣直學士,自己也當過監軍,他所說的話,即使是朝堂諸公、官家聽了,也得深思,何況現在還只是從七品文官的年青人蘇軾!
蘇軾想了想,說道:“可是朝中諸公和官家,壓制武人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當然有‘道理’,陸森嗤之以鼻:“要壓制武人也是可以的,可文人們和官家根本沒有用對方法。”
蘇軾大是好奇,急問道:“陸真人可有好法子?”
陸森笑道:“其實也不難。文人其實也有謀朝篡位的,比如說王莽,可為什么不壓制文人呢?”
“因為文人相隱?”蘇軾的表情尷尬起來,他覺得陸真人似乎對文人有很大意見。
“這也是原因,但只是淺層原因。”陸森點點桌子,認真地說道:“真正的原因是,儒學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講究秩序!武人一般不習儒學,所以他們鮮少會有這樣的觀念,朝廷諸公,歷朝帝皇明面看不懂,但其實內心都明白。”
這話說得有些直白了,但對于現在還不是官場‘老人’的蘇軾來說,卻是醍醐警醒之言。
甚至驚得他手中的酒杯都差點掉了下來。
蘇軾身體下意識前傾,雙眼冒光地問道:“陸真人的意思是…讓武人也讀圣賢書?這不太可能吧。”
若是能讀圣賢書,誰還做武人啊。
沒看同為將門的曹家,都已準備成耕讀世家了。
陸森搖頭說道:“所以說你們腦了沒有完全放開。既然文人有太學府,為何不能給武人設過軍校呢?”
這想法,著實是出乎蘇軾的意料。
這是他從未設想過的道理。
他當下就恭恭敬敬地給陸森倒了一杯酒,他蘇軾向來心高氣傲,仗著詩詞才情,從不把天下人放在眼內,可這陸真人,每次閑聊,詞語中所述的理念,都讓他頗是驚奇動容。
“請陸真人細細說來,給下官開個眼界。”
“文人最高學府,便是太學,講解圣人之言。”陸森拍拍手說道:“所以太學府出來的學子,不管能力如何,忠君愛國這方面,是沒有太大問題的。”
蘇軾下意識點頭。
雖然他個人是私教生,才情通天。可公家的學府,在培養人才方面,也是不錯的,雖然就讀太學的,一般都是貴胄之后!
“那么軍校便是如此。以后所有將門,或者是底層提拔上來的年輕人,不管識字不識字,都扔到軍校讓他讀書。一方面學些基本的圣人之言,另一方面教授他們軍陣之道。”陸森笑著說道:“再讓官家做校長,等這些武人從軍校里出來之時,皆由官家授章,視為天子門生,你覺得他們是否會忠君愛國?”
蘇軾頓時覺得這說法雖然聽著很是天方夜譚,可細想下來,似乎還是有可操控性的。
“只是這樣一來,將門便勢大了。”
“從此以后,武人不再參政,文人也不能干涉軍事,所有將門皆歸官家手中,你覺得如何?”
蘇軾愣住了,腦子被陸森所說吸言,直顧著計算其中的可能性,表面上完全沒有了反應。
陸森見狀,也不打擾他,自個起身慢悠悠地出了杭州府衙,回家去了。
蘇軾想著這問題,想到了深夜,最后他覺得,這樣的問題不是現在的自己也能理解和解決的,便連夜寫了封信,將自己和陸森的對話,一字未改,都發到了京城,交到了歐陽修的手中。
汴京城,熱鬧歡欣,收回興慶府的興奮勁,依然還存留著。
歐陽修內心也高興,可卻又高興不起來。
司馬光的尸骨運回到京城了,他和一眾同僚都看過了,人人即是悲憤,也是哀傷。
小官家追封司馬光為溫國公,惠及后人,算是很大的恩賜了。
可依然讓所有文人唏噓。
真的太慘了,尸骨都不像是人的模樣了。
他正想著給司馬光寫挽辭的時候,管家來稟報:“郎君,從杭州來了封私信,落款人是杭州蘇郡守。”
蘇軾?
歐陽修面露些微笑,他對這年輕人挺有好感的,雖然傲,可一身才情真的前所未見,極有靈性。
若自己年輕時也有這樣的才情,估計比他更傲。
接過信件,歐陽修一摸便覺得有些驚訝,因為挺厚的,這里面有多少張紙?
他用裁紙刀將信封口切開,拿出里面的信紙,沒有看內容,先數了下數量,整整八張,字寫得挺小的,密密麻麻。
“這蘇楞子,明知道我眼花了,還把字這么小,莫不是為難我!”歐陽修嘀咕了句,然后對著旁邊的管家說道:“給我點多盞亮點的油燈過來。”
等到新的油燈過來,兩盞燈同時發力,書房里明亮多了,他這才看得漂亮上面的小字。
起先他是沒有在太意的,估計是蘇軾這弟子,在杭州政事上遇到了些麻煩,請來請教呢。
因為蘇軾科考的那屆,是由他主持的,所以當時入榜的學子,都會稱歐陽修為先生,或者老師。
算是一份香火情。
他隨意看了幾眼,結果卻愣了下,因為題目寫著‘與陸真人煮酒夜話’。
陸森在所人文人的眼里,是個異類,卻又是不得不正視的異類。
但凡與陸森接觸過的人,都認為他胸中有大學問,大道至理。
并不單單只是修行之道。
這蘇軾居然能與陸真人夜談,得陸真人看重?
歐陽修忍不住繼續看了下去。
一個字一個字研讀的那種。
看完后,他猛地重重拍了桌子一巴掌,也不顧自己手疼,大喊道:“確實是實干之言,非空虛之策。”
然后他扭頭喊道:“管家,備好車馬,我要…”
話說到這里,他猛地記起來了,現在已經深夜,沒法進宮公辦。
他只得嘆了口氣,壓抑激動的心情,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這幾張紙,徹夜未睡。
第二日,朝堂之上,沒等小官家等人發話,歐陽修自己就站了出來,直接彎腰說道:“官家,本官這里有要事稟告,可否讓本官先行奏言。”
眉清目秀的小官家看了看后邊的簾子,里面的人沒有反對,他便扭頭回來說道:“準。”
其它人也好奇地看著歐陽修。
看歐陽修的樣子,似乎是發生了大事,可他們并沒有聽說最近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情。
歐陽修站直身子,說道:“昨日,杭州權知杭州事,從七品文官蘇軾,給我發來一封書信,本人讀完后,發現竟是陸真人托他之手,給我們送來的政見。”
這下子所有人都動容了。
為什么最近朝廷要硬打西夏,原因很簡單,陸森那邊弄出了蟠桃樹,曹太后急了,她想吃。
其實其它人也想吃。
這時候的百官都已明白,這世界,唯有陸森自己身側的時候,自己等人的性命和身體才能有所保證。
否則一場小風寒,都有可能帶走一位朝廷棟梁。
曹太后想陸真人回來,他們也想。
打下興慶府,狄青統兵打仗不設監軍,這便是他們拋出善意。
他們當然不可能明著說:陸真人,我們知錯了,你回來吧,我們指著你的果子續命呢。
畢竟都是文人,要臉面的。
他們本來還想著,陸真人向來不問世事的態度,估計得一兩年后,才能有個反應吧,結果這還沒有到三個月,便來了回應。
曹太后也是知道這些內情的,她壓抑住激動的心情,直接繞過小官家,問道:“可否讓柳公公當眾誦讀陸真人信件內容?”
“當然可以。”
歐陽修將書信從懷中拿出,當眾遞給了柳公公。
柳公公輕咳一聲,然后將信件內的字,慢慢讀出。
讀得很慢,一開始朝廷百官是想知道,陸真人對他們打下興慶府這事,有什么看法的。
但等信件讀到一半,他們都愣住了,轉而開始深思。
特別是王安石、包拯等人,更是意有所得的樣子。
等信件讀完后,朝堂上議論紛紛。
曹太后倒是蒙了,她本以為這封信,是陸森發來提‘條件’的,可沒有想到,還真是政見!
小官家還小,不明白這封信代表的意思,但其它人明白啊。
不論是文官,還是武官,都覺得這封信的內容,其實還不錯。
因為被文官打壓這么久后,武官們也是極度害怕的,如果自己頸上的繩索,放在了官家的手里,那就在真正的看門狗了,雖然名字不好聽,可至少是能吃點肉,喝點粥的。
如果是獵犬,那更是好吃好喝供著。
也不會再被文人們拿著把刀在旁邊磨來磨去,嚇死人了。
文官們也覺得不錯,因為這樣一來,將門的威脅將大幅度降低,特別是這個武人不干政的意見,頗合他們心意。
至于不理軍事這事,他們不用上戰場當然最好,然后打與不打,終究還不是他們說了算嘛。
本質上沒有太大區別。
可以這么說,陸森這建立,似乎挺可行的。
龐太師和包拯挨在一起,笑道:“老夫的法子好吧,我早就說了,只要你們敢把興慶府打下來,我那孫女婿高興了,肯定會漏點東西出來的。”
包拯嘆道:“他還在京城的時候,本就可以將這建議說出來。”
龐太師哼了聲:“那時候你們沒有當他是一回事,說出來了,誰愿意聽,你包拯嗎?”
看著一臉驕傲的龐太師,包拯頗是無奈,卻又不得不承認,這老匹夫說得很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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