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鎬贊美新朝、贊美皇帝,除了政治清明之外,還因為趙瀚對了他的治史口味。
唐代有本《史通》,是中國第一部系統性的史學理論專著,但歷經唐宋元三代都沒受到應有的重視。
直到大明正德年間,陸深偶然讀到手抄本,被這部大作深深震撼。手抄本的謬誤和缺頁很多,陸深在嘉靖十三年,終于尋找到完整的西蜀刻本,于是精簡修訂為《史通會要》。
《史通會要》的問世,意味著明代史學研究開始繁榮。
史學的興盛,還伴隨實學的興盛,二者的關系是互相促進。
實學不僅僅包含數學、物理,也包括傳統的經史子集。實學派主張學以致用,研究經史不該尋章摘句,而是要弄明白經史里的大道理,以經為本,以史為鑒,更好的治理國家、改革社會。
考據學,也在此時露出崢嶸。
大才子楊慎,開了考據學的風氣先河。
而明末的朱明鎬,則是考據學的集大成者,并且開創性的提出許多治史方法。嚴格來講,朱明鎬就是清代考據學的理論奠基人!
第一,朱明鎬反對曲筆,提倡直書。史書該怎樣就怎樣,不能為誰而隱晦,也不能故意抹黑,特別是朝代交替的時候。
第二,取材可信,用詞精當,不要寫得模棱兩可。無法確定事實的時候,也不要早下定論,留給后人繼續研究。
第三…
趙瀚對待《明史》的態度,簡直讓朱明鎬如沐春風。
這個皇帝,沒有抹黑前朝,沒有抹黑崇禎,一切都實事求是,朱明鎬覺得太好了!
上己假期還沒有結束,朱明鎬就被招進宮里,在御花園見到正在垂釣的皇帝。
“臣朱明鎬,拜見陛下。”
“自己找地方坐。”
旁邊就有小馬扎,朱明鎬一屁股坐下去,還拿起魚竿掛餌拋出。
趙瀚笑著說:“你倒是不見外。”
朱明鎬立即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手足腹心,何來見外?”
“你倒是會奉承,真沒看出來。”趙瀚不由莞爾。
朱明鎬孝順廉潔,不納妾,不貪財,精研古今歷史,應該是個不茍言笑的老學究才對。然而恰恰相反,他交游廣闊,誰都不得罪,拍馬屁更是張口就來。只要不是原則性問題,即便朋友的言行他不喜歡,也從來都不惡語相向,只旁敲側擊的提醒而已。
面對皇帝打趣,朱明鎬說:“臣向來不說違心之言。”
趙瀚說道:“老吳多次告病請辭,我也不好挽留,今后你來執掌《大同月報》吧。”
朱明鎬說:“陛下,臣在治史。臣的志向,是把古今史書全都修訂一遍。”
“哪些史書需要修訂的?”趙瀚問道。
朱明鎬說道:“《宋書》與《隋書》,均為譏史,失之以正。而且,兩書皆名不副實。名為《宋書》,卻夾雜吳、晉、蜀、魏之事;名為《隋書》,又夾雜梁、陳、齊、周之事。如果覺得史書寫得不完備,像裴松之那樣注史便可,不能往里面亂加東西。”
“還有呢?”趙瀚問道。
朱明鎬回答:“又比如《南齊書》,《良政》一傳,有不必錄者二人,有不應錄者一人,有不及錄者二人,有附錄《孝義》而該改入《良政》者一人。歷代史書,凡此種種,不勝枚舉,都可加以修訂。”
朱明鎬還想把歷代史書當中,史官的很多“贊”給刪了。要么贊得很不合理,要么贊得老生常談,這些贊僅有的功能,就是浪費紙墨、浪費讀者的時間。
趙瀚放下魚竿說:“朕也讀過卿的治史論文,大致贊同,但也有不敢茍同之處。”
朱明鎬表情嚴肅起來,也跟著放下魚竿,拱手道:“請陛下指正。”
“卿之治史,只重政治,忽略其他,”趙瀚認真說道,“食貨經濟,文學辭章,佛道宗教,這些也是極為要緊的。史書里有了這些,數百年之后,人們通過讀史,才可知曉前人幾文錢買一斤米,知曉某朝某代盛行什么文風,知曉當時的男女信仰什么教派。”
朱明鎬說道:“《食貨志》自然重要,但文學和佛道,卻不必寫進史書。史書須當精煉,想知道前朝文風,自去讀前朝文章便可,或有專門研究文章之作。而那佛道,皆旁門左道,并非經國之典,不該在史書里設立《釋老志》。”
趙瀚笑道:“文學史也是史,宗教史也是史。就說前明的正嘉年間,為何突然有了前七子?突然就要文學改良?而文學改良之際,為何又恰好出現陽明心學和新理學?”
朱明鎬若有所思,似乎抓到了重點,但又隔著一層窗戶紙沒捅破。
橫豎沒想明白,朱明鎬拱手說:“請陛下賜教。”
趙瀚說道:“元末明初,民生凋敝,經濟衰靡。又兼元蒙腥臊百年,文教不振。明太祖和明太宗,他們面對此種情況,當務之急是驅逐韃虜,是讓天下安定,是讓百姓吃飽穿暖。對外戰事且不說,對內想要安定,朝野思想便要統一,所以才要八股取士,所以要編纂《四書大全》、《五經大全》,就連孟子有些語句都刪了,程朱理學自然也被曲解閹割。”
“此言甚是。”朱明鎬點頭。
趙瀚繼續說道:“這種思想禁錮,放在明初是有利安定的。在此基礎上,洪武皇帝甚至搞出一整套規矩。冊封某些神靈,給神靈評出等級,又把一些神靈斥為偽神。就連和尚們,都不準再吃肉了。全國鄉鎮,又有一套鄉飲酒禮,老百姓該干啥都規定好了。當時人心思定,商業也不繁榮,鄉間還在以物易物,商販最多在鄰縣買賣,跨省運輸全靠朝廷。洪武皇帝規矩雖嚴,天下百姓卻也喜歡。”
朱明鎬下意識點頭。
趙瀚接著說道:“可到了弘治、正德兩朝,這些規矩就不合時宜了,被曲解的程朱理學也不好用了。你參與編修了《明史》,可去翻當時的食貨志,是不是工商業大興?是不是大量農民,脫離鄉村進城謀生?糧長制度名存實亡,鄉飲酒禮更是沒人提了。”
“確實如此。”朱明鎬贊同。
趙瀚說道:“程朱理學不合時宜,實質是思想跟不上國家發展。有識之士,就想著沖破思想禁錮,便有了新心學和新理學,便有了前七子的文學改良。在前七子改良文學之前,士大夫寫悼念亡妻的文章,都只能寫妻子生前溫良賢淑,不敢寫自己與妻子多么恩愛。這怎么能成?弘治、正德年間,民間思想早就開放了,為何文學思想還不能開放?”
“然也。”朱明鎬連連點頭。
趙瀚說道:“再說陽明公,不但改良心學,還重新制定鄉約。為何要制定鄉約,就是因為朱洪武的鄉飲酒禮,已經無法再治理鄉村,大明朝廷對鄉村的統治失控了。”
“然也!”朱明鎬愈發覺得有意思。
趙瀚又說:“便說小老百姓,衣食不繼的時候,只想著吃飽穿暖。溫飽不成問題了,就想著吃好些、穿好些,對衣裳的樣式,對食物的味道,都有了更多的需求。而人口多了,鄉村耕地不足,農民就要涌進城里。進城的農民越多,市民階層便壯大,這些市民階層也有自己的需求。你看心學的泰州學派,是不是就代表著市民階層?”
“然也,此真令臣醍醐灌頂!”朱明鎬恍然大悟,很多問題突然就想通了。
趙瀚說道:“政治、軍事、思想、文藝、經濟、宗教,這些東西,都是歷史的重要構成部分,缺一不可。”
朱明鎬問道:“宗教為何重要?”
趙瀚說道:“天意難測,人心思定,總得信些什么。洪武帝自己就是明教出來的,對宗教深深忌憚。他不僅禁絕明教,還把佛道也圈禁起來。他不許和尚吃肉,又把和尚道士細分出職業。哪些和尚穿哪種顏色的衣服,有的和尚管理寺廟,有的和尚負責講經,有的和尚專做法事。再加上度牒制度,可以下山講經的和尚,跟不上人口的增漲。那會出現什么問題?”
“假和尚橫行。”朱明鎬說。
趙瀚點頭:“就像萬歷年間,皇帝不讓補官,全國一半郡縣沒有主官治理。這地方權力缺失,自有豪強來占據。同樣的,可以講經的和尚道士不夠,那就有假和尚、假道士填補。這些假僧道,無非斂財而已。可只是斂財還好,就怕他們野心膨脹。弘正年間,百姓苦不堪言。百姓越是悲苦,信教的就越多。假僧假道許以種種好處,苦難百姓便深信不疑。”
“白蓮教?”朱明鎬驚呼。
“不止白蓮教,各種各樣的旁門左道,”趙瀚說道,“從某個時期的宗教狀況,就能窺見當時的政治是否清明,推測當時的百姓是否安樂。”
朱明鎬勐然站起,再次向皇帝禮拜,不過這次卻是行的弟子禮:“陛下學究古今,若論治史,臣萬不及一也!”
趙瀚說道:“你既然要治史,那就繼續治吧。《大同月報》也可以管著,具體事務,由副手來做,你只負責為重要文章審查把關。”
“臣領旨!”
朱明鎬現在心里想的,卻是趕緊回家寫論文,把皇帝剛才說的內容,與自己的史學研究結合起來,重新制定今后的歷史研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