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嘉定縣。
這里有耶穌會在中國的分部,總部設在北京!
耶穌會中華分會的省會長叫傅泛際,視察員叫班安德,他們聯合召開專門會議。
這樣的會議,已經是第三次。
二十年來,耶穌會內部意見分歧,有人同意使用上帝、天主,有人反對使用上帝、天主。贊同者認為更利于傳教,反對者認為曲解了教義。
第一次會議,沒爭論出結果,于是采取折衷方案:不準使用上帝和天,但可以使用天主。因為上帝和天,都是中國既有詞匯,天主卻是利瑪竇生造的。
其實天主也屬于既有詞匯,是秦漢時期八神中的主神,秦始皇、漢武帝在封禪時都會祭祀天主,這些傳教士讀少搞不清楚而已。
第二次會議,就在九年前,允許傳教時使用上帝、天、天主來表達Deus和God。
“明國已經覆滅,明皇帝聽說死于農民叛亂,”會長傅泛際說道,“中國的新國名叫同國,新皇帝叫做趙瀚。這位皇帝在南京發布了命令,銷毀一些含有上帝、天、天主的傳教籍。嘉定這邊,很快就要執行了,家都發表一下意見吧。”
南京也有耶穌會的傳教士,他們得到消息,立即坐船回來通知總部。
耶穌會的消息比官方還快,因為這不是什么緊急政令,官方正在按照普通速度逐級下發文件。
“我早就說過,不能使用上帝、天主這些詞匯,是你們一直不聽從我的意見!”龍華民激動的拍著桌子。
龍華民是利瑪竇的繼任者,一直在北京擔任耶穌會會長。
崇禎繼位之后,他把北京的工作交給湯若望,自己則跑去山東傳教。
半年前,山東爆發瘟疫,他從山東逃往南方,偷渡淮河時被扣下來,隔離一個月才被放行。一起南下的傳教士,半路病死了六個,這個月終于抵達嘉定。
別看龍華民反對使用天主、上帝,他其實更保守和頑固。
他認為天主、上帝是中國傳統的神,跟耶教里的Deus、God不能等同,否則就是對神的褻瀆,就是對儒家的被迫屈服!
他還禁止中國信徒祭拜孔子和祖先,認為這些都是愚昧的迷信活動,是對耶教真神的徹底背叛。
利瑪竇剛好相反,試圖與儒家融合,允許信徒祭拜孔子和祖先,認為使用上帝、天主更利于傳教。
龍華民越說越激動,直接站起來:“耶穌會在中國傳播教義,不該走士人路線,應該走平民路線。中國社會是不平等的,有許多奴隸存在。我在山東傳教就非常成功,我給平民們說,在神的面前人人平等。很多平民都入了教,因為他們想要平等!而士人高高在上,他們不需要信教。他們信仰上天和祖先,信仰孔子和孟子,他們是一股阻礙傳教的力量!”
傅泛際提醒道:“或許會長先生,剛從北方過來,對南方的中國還不了解。中國的新皇帝,早已宣布人人平等。你那套平民傳教路線,在南方走不通的。這兩年,許多的平民信徒,甚至紛紛選擇脫教。”
“平民脫教?這是什么原因?”龍華民感到難以理解。
傅泛際解釋說:“新皇帝宣布人人平等,農民可以分田,城市百姓可以落戶。無論城市還是鄉村,百姓的生活都變得更高。特別是鄉下平民,他們都有土地。田產不夠分的,也被移民到更北方分田。于是他們脫教了,他們不再向神祈禱,而是在家里拜皇帝。”
“拜皇帝?”龍華民以為自己聽錯了。
傅泛際嘆息道:“是的,好多農民把皇帝當神靈祭拜。”
羅馬教廷派來的長期視察員班安德,打斷兩人的對話,提醒道:“兩位神父,今天要討論的議題是,是否立即銷毀所有傳教籍。還有,中國的新皇帝,已經對耶穌會產生了負面印象,我們應該派人與中國皇帝接觸。”
龍華民說道:“銷毀傳教籍重新印刷,這是必須的,我一直不同意使用上帝和天主,那確實違反了我們的教義!如果中國的新皇帝,相信人人平等,我可以親自去見他,或許可以說服皇帝入教。”
“你瘋了,中國皇帝不可能入教。”傅泛際搖頭道。
“不不不,我沒有瘋,只要皇帝見我,我就有把握說服他入教。”龍華民胸有成竹,他在山東的時候,曾經說服一個明宗室入教。
傅泛際反對道:“我還是認為,應該從中國的士人著手。我們曾經吸納三位優秀士人,成功發展這三人信教,他們自動傳播了幾十個士人信徒,而且越來越的士人知道上帝的存在。”
那三位優秀士人,分別是:徐光啟、李之藻和楊廷筠。
耶穌會爭論是否該用上帝、天主時,還特地詢問他們三人的意見。結果,徐光啟三人全部支持,并且認為儒家經里的上帝,就是西方的那位上帝。
班安德頭疼不已,再度打斷:“兩位,先說回正題。是否應該銷毀以前的傳教籍?”
“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必須先請示羅馬教廷。”
“別說請示羅馬教廷,恐怕還沒坐船到廣州,中國官員就要來強行銷毀了。”
“我認為不能激怒中國皇帝,我們一邊暫時妥協,一邊派人回羅馬請示教皇。”
“就不該用上帝和天主,這是對神的褻瀆!”
參加會議的傳教士頓時吵起來,別看只是翻譯名稱問題,卻觸及了耶教的核心!
耶教主神是否三位一體,在歐洲爭吵數百年,引發了無數次戰爭。而是否翻譯成天主、上帝,其敏感性不亞于三位一體,歷史上同樣爭執了兩百年,耶教在中國的幾傳教組織,互相爭斗打出了狗腦子。
翻譯成天主、上帝,不僅褻瀆中國傳統神靈,也褻瀆了西方那位神靈。
最終,守舊派妥協了,羅馬教廷也妥協了,中國教區成為公然違背教義的一朵奇葩。放諸全球,絕無僅有。
會議爭吵半天,班安德做出決策:為了保證中國教區和傳教士的安全,配合官員銷毀以前的傳教籍,他要親自回羅馬請教皇做下一步指示。
班安德又說道:“第二個議題,如果翻譯《圣經》不使用天主、天、上帝,那么該用什么?”
“神,或者,陡斯。”龍華民說。
陡斯,就是Deus,拉丁語里的神。
傅泛際說:“兼用吧。中國的神靈太多,只翻譯為神,信徒搞不清是哪個神。只翻譯為陡斯,他們也不知道陡斯就是神。”
銷毀以往所有傳教籍,這對耶教中國教區是一次重創。
龍華民還是覺得親自去覲見皇帝,他要說服中國皇帝入教!
這貨剛剛離開嘉定縣,就看到官員開始執行政令,沖進教堂搜查燒毀中文《圣經》。而且到處貼告示,要求教民主動上交《圣經》,若是被發現私藏且不配合官府燒毀的,阻撓執法者收回名下田產,子孫三代禁止做官。
收回名下田產,禁止子孫做官,這兩條把許多教民嚇住了,紛紛把手里的《圣經》交給官府處置。
由于印刷技術不發達,不管是歐洲的教徒,還是中國的教徒,底層信徒根就不可能有《圣經》。手里有這種的人,皆為士紳富商,他們哪愿意擔風險私藏?
龍華民坐船來到南京,報出自己耶穌會中國教區會長的身份,順利獲得趙瀚的接見。
這位老兄雖然反對耶教跟儒家融合,卻穿著一身儒衫,拱手作揖之后,用非常流利的北方官話說道:“耶穌會中國傳教團監督龍華民,拜見中國皇帝陛下!”
“坐吧。”趙瀚繼續批閱奏章。
龍華民坐下說道:“偉的皇帝陛下,我一向反對把至高無上的造物主,翻譯為中國的上帝、天和天主。這是不對的,是對中國上帝的褻瀆,也是對我教至高無上神靈的褻瀆。”
“還有呢?”趙瀚問道。
龍華民繼續說道:“我聽聞,皇帝陛下宣揚人人平等思想。這與我教的教義完全相符…”
趙瀚打斷:“別跟我扯教義,你會數學、幾何、物理嗎?還是會天文、航海、探礦、造船?”
龍華民愣了愣:“回稟陛下,我會哲學、歷法、繪畫。”
“傳教士里的文科生啊。”趙瀚感到有些失望。
龍華民鍥而不舍,繼續說道:“陛下可知,人是從何而來?”
趙瀚說道:“我不知道人是從何而來,我卻知道你是從何而來。今天上午,我咨詢了我的內閣臣,原來閣下早就名鼎鼎,竟然是引發南京教案的罪魁禍首。再敢阻攔中國信徒祭拜祖先,信不信我跟萬歷皇帝一樣,直接宣布全國教禁!”
“不敢!”龍華民連忙回答,嚇得額頭冒汗。
趙瀚說道:“留下吧,幫著欽天院一起修訂歷法。我不會給你薪水,也不阻止你傳教,但不準在公開場合傳教。我正式通知耶穌會,一旦發現耶教違反中國風俗,朝廷就立即驅逐所有傳教士!”
“是。”龍華民小心翼翼作揖。ωωω.⑨⑨⑨xs.co(m)
趙瀚又說:“如有可能,把北京那個湯若望也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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