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維是東林黨,今年春天剛來南京當兵部尚書。
趙瀚在江西崛起,導致各省官員出現大變動。而且江南更加缺糧,饑荒也更加嚴重,南京戶部尚書和督糧御史換了好幾茬。
那些被換掉的,要么滾回老家,要么下獄問罪。
此時此刻,江南諸多城市,都開始募兵守城。一來害怕張獻忠打過長江,二來害怕趙瀚突然出兵。
至于戰斗力嘛,嗯…不好說。
咱們先講一個故事——
嘉靖三十四年,約七十個倭寇,從浙江沿海登陸,八十天內轉戰三省,殺死殺傷數千人,最后揚長而去。
期間,倭寇被俘兩人,被斬殺十多人。
可惜這種戰績,跟官兵沒半毛錢關系。居然是蕪湖老百姓,站在屋頂扔石灰罐,打得倭寇奪路而逃。
幸存的五十多個倭寇,前去攻打駐軍十多萬的南京。
當然,這十多萬官兵,并非都在南京城里。有些在看守皇陵,有些在城郊屯田,反正紙面上的兵額有十多萬。
朱襄、蔣升兩位南京衛所指揮,主動帶兵出城征討。由于天氣太熱,倭寇又不來,官兵紛紛解甲乘涼,軍官們還在樹下喝起小酒。
五十多倭寇突然殺來,官兵嚇得立即逃跑,掉進自己事先挖好的溝渠陷阱。
此戰,明軍傷亡三百多。
兩位領兵武將,朱襄被殺,蔣升重傷。
南京全城戒嚴,募兵抵抗倭寇。直到五十多個倭寇離開數日,南京都還處于戒嚴狀態,生怕被敵人殺個回馬槍。
嘉靖倭亂平息之后,數十年過去,江南更加兵備空虛。
說是各府州縣募兵守城,可地方官府哪里有錢?
就算有錢募兵,也沒有糧食供養。
江南錢糧,都運去北京了!
比如這南京城,臨時編練新軍上萬。大部分是強行征召的民夫,還有部分是城內百姓輪值,反正給一口飯吃就能湊數。
幾個背劍士子站在那里,南京兵部尚書竟不敢抓。
抓了這些人,趙賊不賣糧咋辦?
全城百姓怒火,都得燒到他張國維身上。
張國維思來想去,反正南京府庫也沒錢,那就去請勛貴和士紳買糧,并讓城內的復社士子做見證。
只要勛貴和士紳買了糧食,張國維就不怕被彈劾通賊。
只要復社士子做了見證,這些買糧的勛貴士紳,若敢囤積居奇、高價出售,張國維就不怕招惹民怨。
兩天之后,南京城周邊的勛貴、士紳、豪強,紛紛帶著銀子聞訊趕來。
南京碼頭。
反賊水師將領劉順義,站在碼頭大喊:“今有糧食十五船,稻谷每石六錢銀子,苞谷每石三錢銀子。”
這么便宜?
一個穿著錦緞的男子,突然讓隨從敲鑼,接著大喊:“噤聲,噤聲,都不許搶,我家先買五條大船的稻谷!”
眾人不敢言語,又是畏懼,又是憤怒。
說話之人,是魏國公家的奴仆。
劉順義笑道:“每家最多能買一條船。”
魏國公的家奴立即說:“每石稻谷,我出一兩銀子!”
劉順義搖頭:“一兩不賣,只賣六錢。”
四下嘩然。
那家奴笑道:“嘿,沒見過這么做買賣的,每石一兩銀子不賣,偏偏只賣六錢。淺多了燙手嗎?”
劉順義朝著眾人拱手:“諸位朋友,江西糧食也不多。眼下的十多船糧食,都是江西百姓,省吃儉用湊出來的。趙天王不忍江南百姓挨餓,因此特讓我運糧至此。稻谷每石只要六錢銀子,糧商賣去打成白米,該賣多少價錢你們自己算!”
“好!”
“趙天王仗義!”
劉順義又轉過身,對魏國公的家奴說:“要買就買,只能買一船!”
那家奴看看船上的銃炮,看看全副武裝的水兵,咬牙說:“一船就一船,最大的那艘!”
南京城門緊閉,反賊就在江上。
卻有許多碼頭苦力,受雇上船搬運糧食,復社士子和城外百姓,全程圍觀勛貴豪強跟反賊做生意。
場面有些詭異,而且特別離譜。
官兵水師也過來了,還有許多漕船和漕軍。他們明明船多勢眾,卻不敢進攻反賊水師,甚至躲得老遠害怕被打。
劉順義一臉不屑冷笑,哪家買了多少糧,都會用小本本記下。
誰家糧價賣得離譜,今后肯定被清算!
黃宗羲搖頭感慨:“世道崩壞,乾坤顛倒,實在是…”
“唉,不求糧價下跌,只求糧價別再漲了。”顧杲嘆息道。
顧杲是東林黨創始人顧憲成的兒子,顧憲成家里,只有幾百畝地。若以地主每人可保留20畝地來算,顧家還真的不怕被分田。
東林黨創立之初,目的非常單純,就是要挽救國家,成員以中小地主居多。
鬧出大動靜以后,各方紛紛加入,導致魚龍混雜,成為大地主、大商人的政治工具。
復社剛好相反。
復社建立之初,多為大地主、大商人。組織擴大以后,無數貧寒士子加入,小地主、小商人迅速增多。
吳應箕突然說:“夏收之前,必然漲到每石二兩銀子!”
陳貞慧說:“確實。”
“我欲至江西投賊,諸君可有同去者?”吳應箕問道。
顧杲說道:“我也要去江西,并非從賊,而是觀其施政。”
黃宗羲道:“那就同去吧。”
吳應箕已經打定主意,勸趙瀚立即拿下南直隸和浙江。
這位先生出身大族,不但在復社混得開,而且喜歡結交江湖游俠。
根據自己常年混江湖的經驗,寫下《江南弭盜議》,討論總結該如何剿滅匪賊。又寫下《江南平價物議》,討論如何穩定物價,反正許多都是非常實用的文章。
吳應箕大搖大擺走過去,對劉順義說:“我要從賊。”
劉順義糾正道:“是投靠義軍。”
“都一樣,”吳應箕笑道,“我懶得找船,且用兵船載我一程。”
劉順義拱手說:“先生請上船。”
見吳應箕上船去了,顧杲和黃宗羲也跑來跟著。
南京兵部尚書張國維,此刻站在城樓上,遙觀三個復社士子登上賊船,面部表情那是無比之精彩。
船上糧食,還有瓷器等貨物,整整搬運了兩天,一股腦賣給南京士紳商賈。
軍艦卸貨之后,立即拖著巨木,前往上海那邊,自有鄭芝龍的海船幫忙運去廣東。
張國維看著反賊艦隊離去,渾身無力的坐下。
他往往天空,烏云密布,似是要下雨。
若能下雨就好了,意味著今年旱災不嚴重。
歷史上,張國維以抗清烈士而廣為人知,但他真正的身份是水利專家。他多想兵戈平息,踏踏實實興修水利,即便勞苦奔波也樂在其中。
上海。
看著江西水師,把巨木移交給鄭家海船,吳應箕說道:“鄭芝龍跟江西勾結了,福建全省,恐怕旬月之間就能拿下。”
“把江南拿下最好!”黃宗羲憤懣道。
黃宗羲對崇禎的怨氣,雖未積累到頂點,但也早已暗罵了無數次。
在這種怨憤當中,其思想漸漸轉變,只不過還沒系統寫成文章。他覺得,評價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
只要能夠萬民安樂,改朝換代也無所謂!
趙瀚那篇《家國天下論》,簡直寫到黃宗羲心坎里。而且許多內容,黃宗羲并未想到,看了文章之后,頓覺醍醐灌頂。
回到船艙,黃宗羲又看了一遍《家國天下論》,突然開始提筆寫稿子。
《原君》!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
有人類社會以來,人都是自私自利的。
對公眾有利的事業,無人興辦;對公眾有害的事情,無人摒除。
如果有這樣一個人,不求個人利益,只求天下利益,不求個人避害,而令天下避害。那他必然辛苦千萬倍,付出千萬倍辛苦,卻自己不享受利益,常人是不會去干的…古往今來都是這樣,三代圣人也不能免俗。
三代之后的君主,以人主自居,把天下之利歸于自己,把天下之害歸于別人。還讓天下人不敢自私自利,把自己的私利視為天下的公利。或許開始覺得慚愧,時間久了便心安理得。
黃宗羲這篇《原君》,受到趙瀚《家國天下論》的影響,寫得比原有歷史更加深入得多。
他把國家比喻為大商號,皇帝是商號總掌柜,官員是二掌柜、三掌柜和分號掌柜,天下萬民都是商號的股東。
商號是股東們的商號,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如果皇帝和官員不稱職,就該全部撤換掉。就像股東撤換諸多掌柜一樣,這才是最合理的。當今之世,大掌柜、二掌柜們,事實上在謀奪股東的產業,還要把股東們都餓死才罷休。
只有那些糊涂小儒,才會死守君臣之義,以為君臣關系是天生不變的。
真正的大儒,應該明白至理:萬民重于社稷,社稷重于君王!
寫完這篇《原君》,黃宗羲拿去給顧杲和吳應箕。
二人看罷,驚駭莫名。
吳應箕說:“此文莫要現于世間,否則哪個君主能夠容忍?”
“快快燒了,恐有殺身之禍!”顧杲勸道。
黃宗羲卻笑道:“此文之義,許多源自《家國天下論》,只不過我寫得更無遮攔。那江西趙瀚,如果能夠容忍,則此人必為千古之明主。若他不能忍受,那便是欺世盜名之徒,把我殺了更好,讓世人看清其真面目。”
(突然降溫,感冒了,嗓子鼻子難受,今天只有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