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爐里頭炭火燒的正旺,原本黝黑的木炭,被那不高的焰火燒成了近乎太陽般的金黃。
磅礴的熱意如浪潮般,不斷的朝著上方的陶壺底部席卷而去,滾滾白氣如煙似霧,裊裊升騰而起。
正如盛老太太此刻的心情。
波瀾起伏不休!
盡管盛老太太已經察覺出了一絲不對,心中有些疑惑,可面對著水潑不進,始終笑臉如花,眼中平靜的就像波瀾不驚的水面一樣的明蘭,盛老太太第一次生出如同面對滿身都是刺的刺猬那種無從下手的感覺。
“祖母,茶要趁熱喝!”明蘭提起茶壺,穩穩當當的又給老太太續了一杯,動作輕柔至極,甚是嫻熟。
老太太見看不出任何異常,不由得嘆息一聲:“也罷!也罷!”
“都說兒大不由娘,何況是我這個半截身子都已經入了土的老婆子呢!”
明蘭臉上笑容一僵,眼神有了那么片刻的停頓,卻就是這一頓,老太太心中卻驀然一定。
“看來這事兒,真的和你脫不了干系!”
“還不打算說嘛?”盛老太太看著明蘭的眼睛,再度問道。
明蘭迎著盛老太太那幾乎能夠直擊人心靈的通透目光,卻輕輕的搖了搖頭,“請祖母見諒,時候還沒到,孫女不能說。”
在盛老太太身邊養了七八年,對于老太太的脾性什么的,明蘭早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祖孫二人就這么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互相對視著,目光與半空之中交匯。
華蘭抱著滿腔的吃瓜群眾的好奇回了家,問起王氏墨蘭和梁晗的大瓜,當從王氏口中得知二人通奸,私相授受之時,立馬恍若雷擊,滿腔的好奇悉數化作忐忑和不安。
如蘭一忽兒要跳湖,一忽兒要去上吊,甚至還曾一言不發的沖到廚房里頭,抄起菜刀,揣著剪子,要去祠堂將墨蘭那個不要臉的給殺了,然后再在盛家列祖列宗的排位面前自殺謝罪,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挽回盛家的聲譽。
后知后覺的王氏,在看到自家兩個女兒先后的表現之后,想起了孔嬤嬤的那句,盛家一大家子兄弟姊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話,這才忽然崩潰。
當場就給暈倒了。
醒來之后,一邊嗷嗷大哭,一邊大罵林棲閣那對母女,連盛紘也不放過,大罵盛紘寵妾滅妻,若非如此,焉有今日之事云云。
然后又抱怨說當初為何她母親王老太太為何要把她嫁給盛紘,說什么盛家說是世代簪纓的讀書人家,清流門第,可骨子里卻齷齪不堪之類的話。
這話傳到盛紘耳朵里頭,把盛紘氣得臉色鐵青,名貴的茶盞,筆洗,硯臺,花瓶這些東西摔了不知多少個。
可偏生他自己立身不正,心里頭雖然膈應的慌,卻根本沒法反駁王氏的話。
自己是徹底沒了主意,盛紘無奈,只能跑去壽安堂,找老太太問計。
盛老太太雖也氣墨蘭不顧臉面,可對于木已成舟的事情,也是無可奈何。
盛老太太給了盛紘兩個法子,要么就把墨蘭打死,換個家門嚴謹的名聲,要么就只能受她們母女二人的要挾,竭力促成她和梁晗的好事。
盛紘失望離去,思來想去,第一個法子最為簡單,也最有效,可盛紘卻怎么也狠不下心,到底墨蘭是他四個女兒里頭最疼愛的一個。
可這事兒決不能拖,必須得立馬解決。
否則的話,若是仍由外頭的風言風語繼續發酵下去,若是有心之人,怕是未必不能深挖出里頭的真相。
而且現在朝局雖然已經初步穩定,可些許的動蕩還是存在的,尤其是現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大理寺,刑部還有御史臺,捉著那群叛賊不妨,基本上天天都有人被參,每隔個幾天,就有某個官員被抄家殺頭,或是舉家流放邊疆苦寒之地。
徐章如今風頭正盛,一時無二,身上不知匯聚了多少目光,想要巴結徐章的數不勝數,可若是有機會,能把徐章踩上一踩的,也絕對不在少數。
徐章如今簡在帝心,圣眷正隆,那些個眼紅的人不敢對付,可盛家乃是徐章的岳家,除了徐章之外,又無其他什么強勢的親戚,若是這個時候盛家鬧出這樣的事情,傳出這等丑聞,只怕想要趁此機會好好踩上一腳的人,絕對不會在少數。
甚至于此時還有可能影響到徐章。
更別說盛紘自己了。
現如今唯一的解局之法,就是找上永昌伯爵府,和吳大娘子把梁晗和墨蘭的親事給敲定了,唯有如此,方能解盛家如今的兩難之局。
盛紘候著臉皮,做足了心理準備,在葳蕤軒外頭接連深呼吸五六下,這才進去找到王氏。
一番攻略,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甚至還拖上了如蘭和華蘭,這才打動了王氏,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去了梁家。
然后,在盛紘滿懷期待之下,十分榮幸的鎩羽而歸。
“然后呢?”院子里的藤椅上頭,夫妻二人相擁著,徐章豎起耳朵,仔細的聽明蘭說盛家的事兒。
“然后還能如何!”明蘭說道:“父親和母親就只能去求祖母,好說歹說,祖母才同意親自去一趟兩家,面見吳大娘子。”
徐章點點頭道:“姑祖母都親自出馬了,這事兒應該沒跑了。”
“祖母跑這一趟之后,阿娘的大仇,應該就能報了!”明蘭順勢說道。
徐章道:“你爹爹愛清譽勝過妻兒,可林噙霜卻又不一樣,若非是涉及盛家存亡,只怕他舍不得呀!”
“畢竟,那是他心中所愛。”
盛紘獨寵林噙霜,已有二十余年,從未有過變化,便是明蘭的小娘衛氏,生的貌美如花,若天仙下凡,也只能分潤走一點點盛紘的寵愛,卻根本無法撼動林噙霜的在盛紘心里的地位。
衛小娘當初是怎么死的,以盛紘的眼力,絕不會看不出來,可最后除了打發幾個下人,冷落了林噙霜幾個月之外,之后不還是和以前一樣榮寵依舊,從未有過改變。
而明蘭的生母衛小娘,就像是一直微不足道的螞蟻,死在了盛紘的腳下,也許盛紘曾經注意過他,可當螞蟻身死,盛紘邁步離開之后,便再也不會回頭,去看一只螞蟻的尸體,去緬懷一只螞蟻的逝嘶世。
盡管這只螞蟻是為了盛家傳承血脈而死,盡管這只螞蟻在死之前替盛家留下了一個男丁,盡管這支已經死去的螞蟻,經由盛老太太,在宥陽老家,族長盛維大老爺的親筆之下,上了盛家的族譜。
可螞蟻還是螞蟻,盛紘根本不會因此而多看這只已經死去多時的螞蟻一眼,估計連想都會想。
作為男人,徐章能夠理解盛紘對林噙霜的偏愛,卻無法容忍,尤其是在娶了明蘭之后。
盛紘糊涂嗎?
盛紘不糊涂,一點都不糊涂,若是糊涂的話,他又怎么能在短短十多年的時間之內,就從一任小小的知縣,坐到如今中大夫,保和殿侍制的位置呢?
他不過是在所有涉及林噙霜乃至于墨蘭的事情上裝糊涂而已。
明蘭淡淡的道:“侯爺是覺得這一次父親還會繼續裝糊涂?”
“裝糊涂倒是未必,只是從岳父以往的事跡來看,想要他對林噙霜下死手,怕是不大可能。”
明蘭道:“經過此事之后,若是父親還要繼續將林噙霜留在家里,只怕連至孝的二哥哥,都要和父親離心離德了。”
長柏秉性素來正直,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
墨蘭做了這樣有辱盛家門楣的事情,牽連到盛家滿門女眷,乃至于整個宥陽盛氏的聲譽,長柏斷然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對盛紘言聽計從了。
“如今長柏可是盛家的頂梁柱,前途一片光明,日后的成就,必然會超過岳父,就算是為了安撫長柏,不叫盛家嫡系對他離心離德,他也得狠下心來,將林噙霜趕到莊子上幽禁起來。”
“可若只是如此的話,未免太過便宜林噙霜了。”徐章如是說道。
明蘭卻道:“只要出了盛家,咱們再想要動手腳,豈非輕而易舉?”
徐章聽得一愣,低頭往懷里看,正巧碰上明蘭抬頭,二人四目相對。
“大娘子有什么打算?”徐章笑著問道。
明蘭道:“有句俗話說的好,血債就該血償!”
徐章點頭:“一命抵一命,確實合算。”
明蘭摟著徐章的腰,將腦袋埋在徐章那寬闊的胸膛之上,輕輕闔上了雙眼。
夫妻二人就這么靜靜的相擁著,躺在藤椅之上,小桃和丹橘還有翠微幾個明蘭的貼身女使,就在后頭伺候著。
丹橘在泡茶,至于翠微和小桃,一個在炭火上烤栗子,一個在剝栗子。
烤過的栗子,殼也變得脆脆的,很容易就能夠把栗子殼和果肉上面包裹著的那層內果皮連著一塊兒剝下來。
丹橘她們喜歡吃糖炒栗子,可明蘭和徐章卻更加喜歡烤的栗子。
尤其是剛剛烤好那會兒,果肉還是燙的,被破開的位置被烤的焦黃,甚至略略帶著幾分焦黑,一口下去,粉糯之中還帶著爽脆,卻又并不堅硬,還有炭火帶來的微微焦香,已然勝過世間許多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