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特仿佛被迎面揍了一拳。搖搖晃晃,要不是魅影駒能自動保護召喚者,幾乎就要栽下馬背。
宴席上,大廚和伯爵次子得意洋洋的夸耀,再一次響在耳邊:
“這種豬生長在樹林稀疏的橡樹牧場,吃野生的香草和橄欖長大,而到橡子成熟的時候,它們就幾乎只以橡子為食…”
“吃著香草、橄欖和橡實長大的黑豬,又經過精心的腌制和熟成,肉質又輕又軟,混合著特有的橡實香氣…”
“精心挑選的魔豬幼崽,吃著具有奇異力量的橡樹的果實,是羅思康的珍饈,瑰寶中的瑰寶,足以作為女王的饗宴和供奉諸神的祭品…”
這樣的珍饈,這樣的美味,這樣足以成為一個地區代表,拉動整個地區經濟的拳頭產品——可是,代價是什么?!
代價是,整個郡里,幾乎所有適合成為橡樹林地的地方,都被貴族圈占,用來飼養羅思康郡特有的黑豬;
代價是,貧民想要進入樹林,撿拾橡子充饑,居然還會被吊起來抽鞭子…
那橡子是苦的啊!
苦的啊!
必須要長期燒煮,去掉它的苦澀味道,必須要把它磨成粉末,才能勉強下咽的啊!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如果不是被逼到快要餓死,誰去樹林里撿橡子吃!
2500平方公里,20萬人,每平方公里80人,抓鳥捕魚采野果挖草根都能活的人口密度,還會出現要餓死人的情況——
人不如豬!
人不如豬!!!
這一瞬間,格雷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掌。手指握緊、張開、再握緊、再張開,掌心魔法波動隱隱沸騰——
真想反手一個火球術,把這里炸掉算了!
火球術都不夠!如果憤怒可以為法術加成,他非常懷疑,自己能搓出來一個大伊萬。
有的時候,真的需要星星之火化為燎原烈焰,才能把那些骯臟和污穢清掃干凈啊…
然而這時候,更強烈的波動,從右手邊升騰起來。格雷特扭頭一看,趕緊催動魅影駒靠過去,身體斜探,一把按住了賽瑞拉的手掌:
“賽瑞拉,不要!”
殺人不解決問題!
純粹的暴力,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哪怕把這個抽鞭子的人殺光,把這個村子里的守衛殺光,甚至把這個郡的貴族殺光——
哦,把貴族殺光,確實能暫時解決問題,但是,并不能造成根本性的改變。要想一想,要建立更好的秩序,而不是依靠單純的破壞…
“格雷特!”
賽瑞拉反手,伸手,一把將他從馬上拎了起來。卻是格雷特想得太出神,動作也太猛,身體斜探的時候,差點兒自己從魅影駒上滑了下去…
“呃…”
格雷特掙扎,撲騰,好半天,終于被賽瑞拉扔回自己馬上。至于之前已經受了好幾個月的騎士訓練,從1級戰士進階為3級戰士了什么的,咳,不要在意。
他盡量威嚴地咳了咳,整理一下衣襟,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狼狽。再往前方掃了一眼,抽鞭子的村民,還有其他幾個和他站在一起的村民,都規規矩矩地低著頭,努力不往上看。
是怕看到他的狼狽相,觸怒他嗎?還是…
不管怎樣,沒看見,或者限制沒看著他就好。格雷特掩耳盜鈴地板起臉,催馬向前兩步,低頭俯瞰執鞭者:
“情況我知道了。——既然已經打成這樣了,那么,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不要打了?”
這是商量,是說情,也是命令。格雷特知道,那個人一定會答應的,不管是懾于他這種人上人的威嚴,還是怕他真的一個火球丟下來。
果然,那個人丟開鞭子,連連躬身后退:
“當然可以,大人,當然可以。既然大人您可憐他——”
說著以彎腰九十度的姿勢往后扭頭,壓抑著嗓子,沖手下吼了一句:
“還不把人放下來!沒看到大人吩咐了嘛!”
兩個手下慌手慌腳,把農夫從架子上解下來,拖到格雷特馬前。格雷特跳下馬背,手一抬,治療術星星點點落下,抹去他身上血痕:
“好點了嗎?”
農夫勉強爬了起來,腿一軟,再次跪倒在格雷特面前。格雷特無奈地嘆了口氣:
“起來,起來。——你好點了嗎?能陪我走走嗎?”
說著一抹空間袋,扔了個面包過去。那個農夫不暇起身,接住面包,低頭就啃了一大口,跟著又是一口。他隨即就噎住了,跪在當地,噎得面紅耳赤,直翻白眼。
格雷特:“…”
他只好又用法師伎倆做了個粗糙的水瓶,灌了瓶水遞過去。一邊看著他喝,一邊暗暗調動法術模型,隨時準備招個力場手掌出來做海姆立克急救法。
幸好那個農夫灌了幾口水以后,居然真的把卡在嗓子里的面包沖了下去。他又大啃了幾口,珍惜地把剩下半個面包塞進懷里,深深鞠躬:
“沒問題,大人。您隨意差遣,去哪里都可以!”
“那好。”格雷特皺眉看了看地面,還好,只是污泥多,還沒有牛糞豬糞。他左右望了望:
“帶我去你的田地看看。”
“我沒有田地,大人。”
“那么,帶我去你種的地看看!”
那個農人拉一拉破爛的衣衫,好歹遮住一點脊梁,苦著臉在前面帶路。格雷特跟在后面,聽他不停地指指點點:
“這塊地是領主老爺的地…種的是麥子…今年收成不好,不,收成就根本沒有…”
“這塊也是領主老爺的地…是洛薩家種的…種的也是麥子…麥子?去年的麥子,領主老爺都運走啦,一點也沒有留…年年都是這樣…”
“這塊?這塊在休耕,種了些苜蓿,本來指望能養一只羊的。羊?羊要給領主老爺…”
“這塊種的是土豆…土豆產量高啊!這么小小的一塊地,就可以養活我們一家!”
說到這里,那個農夫摸摸胸口的面包,滿足地笑了起來:
“而且領主老爺不要土豆,是的,他不要。所有的土豆,我們都可以留下來自己吃,吃一年!可是今年沒有土豆了…天太冷,土豆長不出來…”
格雷特緩步走著,指指點點,東一句西一句地問。從那個農夫的回答里,他大致弄明白了災荒的成因:
羅素康郡所有的土地,或者說,幾乎所有的土地,都屬于大大小小的領主。領主們并不在乎有多少佃農,反正看豬,趕豬,也用不了多少人手——
給它們足夠的土地,豬可以自己找草葉和橡實吃,餓不死。
然后,剩下的少量土地,那些更適合耕種、而不適合橡樹生長的土地,絕大部分種的是麥子。一些供給領主食用,大部分運走,可能拖去賣掉。
考慮到羅素康伯爵和伯爵長子,以及當地的大部分貴族都不在本地,而在遙遠的王都,這些收成被拖去賣掉,換了錢給貴族老爺們花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大太大。
至于本地的佃農?
這不是還給他們份地了么?只要種好領主老爺的地,剩下份地上的收成,全都歸他們自己的!
那么一大坨的土豆呢!養活他們,不成問題!
“沒有人告訴你們,今年會有大饑荒,讓你們屯糧么?”格雷特慢慢地問:
“沒有人帶著你們搶種糧食,帶著你們祈禱,帶著你們用圣力催生谷物么?”
“…沒有的,大人。”農夫深深地彎下了腰去,破衣爛衫下,黝黑的脊梁幾乎是光著。哪怕天氣不熱,汗珠也不停地往下滾:
“我在城南的一個表親,租種法師老爺們的地,倒是幫法師老爺們干了很多活。修了倉房,扛了糧食,據說,還可以從他們那里借糧,明年還。”
說到這里,農夫眼里升起一片羨慕。格雷特暗暗點頭:
看起來,羅思康郡本地的法師塔,去年還是干了活的。不像當地領主,那就真的不干人事兒。也是,議會對法師塔,每年會有巡查、考核,不合格者,法師塔資源減少,主持者調任…
失去了法師塔的魔法師,研究工作有多不方便,他算是親身體會到了。就為了這個,當地法師系統,也會努力好好干。
“可是我們不行,大人,我們不行。我們是領主老爺的人,我們不能去為法師老爺們干活…而且,也沒有那么多糧食可以借…”
格雷特黯然閉了閉眼睛。身后,賽瑞拉已經從魅影駒上俯下身來,迫不及待地問:
“那自然牧師呢?自然之神的侍奉者呢?他們沒有照顧你們嗎?”
“抱歉,美麗的小姐。”農夫下意識地又后退了兩步,生怕挨到這位姿容美麗、衣著精致的小姐——哪怕她是尖耳朵的:
“我不明白…您說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就是這樣的。”
格雷特接過話頭。
他從胸前口袋里取出橡木杖,自然之力微微一吐,那筆桿長短的橡木見風就長,變成齊眉棍形態。身上幻影微微轉動,精致的法師袍,化作粗糙的麻布長衫:
“就是這樣的人。走到村里,走到田間,為你們治療,指點你們種植的——這樣的人,你沒見過嗎?”
“沒有,沒有。”農夫不停地搖著頭,一直往后退,直到“撲通”一聲掉進田埂里,摔了個四仰八叉。格雷特失望扭頭,轉向后方擠擠挨挨,小心跟著的村民:
“你們見過嗎?”
“…我聽說過的,大人。”良久沉默以后,一個老農——或者說,看起來比較老的農民越眾而出,深深鞠躬:
“我小時候,聽家里老人說過。他們年輕時,有這樣打扮人,走到我們村子里來,為病人治療,為產婦接生,教導我們怎么種植谷物。可后來就沒有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見到過…”
沒有了嗎?
自然之神的牧師,不再行走于這個郡了嗎?
發生了什么?是什么,讓自然之神的侍奉者,離棄了這片土地?
法師塔居然沒有報上來?去年議會下令,讓議會和自然之神教團合作,催生谷物、積儲糧食,法師塔,居然沒有匯報這個消息?
格雷特凜然。他慢慢走完了這個村落,查看過倉儲的情況(沒人敢開門,但是擋不住法師的秘法眼),又詢問了幾個村民。最后,狠狠地恐嚇了佃戶的管理者一頓:
“不許打人!不許報復他們!我還要來的!讓我發現你打人,我就殺了你!”
為了加重發言的可信度,他還具現出一個火球,托在手上晃晃。大火球噼噼啪啪,在他掌心爆響,烤得村長毛發俱卷。他用腳跟擦著地面后退,不停鞠躬:
“一定不打!一定不打!法師老爺,您放心吧!我絕對不碰他們一指頭!”
格雷特第二天又連續跑了四個村落。五個點跑下來,除了法師塔占有的地產和佃戶,確實還能過之外,其他地區,完全是一言難盡。
尤其是各個地方貴族的領地,和泉水神殿的領地。戰神神殿稍微好一點兒,但是,也就維持在戰士們可以吃飽,戰士們的家人,也可以吃到半饑半飽…
最重要的是,自然之神教團,怎么消失了?
格雷特懷著一肚子疑惑返回法師塔。直言相問,主持法師吞吞吐吐:
“我也是外地調過來的,到這里不到20年。我來的時候,自然之神教團已經離開了…打聽了幾次,仿佛是,他們鬧了點矛盾…”
不是,你問了誰了?
本地領主?
本地神殿?
你真的去問過隔壁郡的自然之神教團嗎?
格雷特對這位主持者的辦事能力表示異常無語。他揉了揉眉心,正色詢問:
“那么現在,遷移工作卡在哪里?當地領主不肯放人?你們用過了什么辦法?”
“我們幾次上門請求,拜托當地神殿施壓,又寫信去王都,請王都的皇家法師團幫忙施壓。”
主持法師塔的那位八級法師,在同為八級的格雷特面前,一點都挺不直腰桿子,愁眉苦臉,唉聲嘆氣。他一項一項說著自己做過的努力,足足說了半個小時:
“什么法子都想過了,他們就是不搭理。我們又不能干脆掀桌子,把這里的貴族給殺干凈…再說也掀不動…”
掀不動的說法,格雷特相信是真的。昨天的晚宴,戰神神殿和泉水女神神殿出席的人,都有九級以上。當地的貴族家主雖然都跑掉了,據伯納德說,也有兩個騎士能和他打一陣…
這等力量如果凝聚在一起,法師塔自保有余,想要殺干凈貴族,真心是一句笑話。
那要怎么施壓呢?
當地的主持人眼巴巴地看著他。主持人身后,一個五級法師,兩個二級法師,眼巴巴地看著他。
按照法師議會的一般習慣,這些低階法師,多半是本地貴族子弟。法師塔想要掀桌子,這些人幫忙估計是幫不上的,通風報信,甚至拖后腿,倒是大概率的…
格雷特嘆了口氣。
如果是他,用盡全力,倒是能夠掀一掀桌子的——他真要竭盡全力開大火球,把火球術的威力推到9級以上,甚至推到10級,應該都可以。
再扛出議會的牌子來,扛出老師的牌子來,實在不行,連同賽瑞拉一起動手?說實在的,一頭成年銀龍,已經足夠鎮壓整個郡的貴族而有余了,保證他們不會有多余的話。
格雷特相信,這位羅思康郡的法師塔主持者,肯定是這樣想的。但是,議會派他來,肯定不是這樣想的。
亡,百姓苦。興,百姓苦。當地的社會秩序,能不要打破,就盡量不要打破。想想看,還有什么法子,能夠在規則內做好這件事…
他心中滿腔怒火郁積,恨不得大喊大叫。正在這時,一枚鈴鐺“叮叮”地清脆響起,很快,有個學徒捧著個長方形的木盒子,疾步走來,在門口探頭張了一張。
“這是什么?”
主持法師揚聲詢問。學徒躬身道:
“是羅思康伯爵給諾德馬克法師的禮物——現在可以送進來嗎?”
木盒送到客廳中央,揭開盒蓋。一條火腿安安靜靜躺在當中,被深紅色的絲綢包裹著,只露出一小段純黑色的蹄子。
格雷特都不用解開絲綢,就感到了純正的、熟悉的自然之力。
“這是…”
“是羅思康火腿。最好的那一種。”隨著學徒進入法師塔,專程來呈送禮物的騎士,向格雷特深深鞠躬:
“伯爵大人說,希望法師閣下能夠喜歡。”
格雷特垂著眼睛,輕輕地笑了起來。
“喜歡?我確實很喜歡——我喜歡得很呢。”
使者松了口氣,放心告退。格雷特盯著那根火腿看了片刻,一抬頭,直視主持法師:
“給我張地圖可以嗎?”
“什么?”
“給我張地圖。”格雷特唇邊仍然漾著微笑,眼底卻凍結著一層寒冰:
“羅思康郡,以及周圍幾個郡的地圖。我要去周圍走一圈,看一看——周圍幾個郡,不行的話,再遠一點的幾個郡,總不會沒有自然之神教團的存在了吧?”
“那肯定有!”
法師先生打了個冷戰,立刻讓學生進去,復制了一張精細地圖出來。城市,法師塔,丘陵,水體,領主的莊園,神殿,在地圖上歷歷畢現。
格雷特低著頭,指尖一寸一寸拂過地圖表面,在一個大橡樹的標記上停了一停:
“我去看一下。明天,最多后天,我就回來。到時候,希望可以讓我參觀一下,羅思康伯爵家的祖地,可以嗎?”
他揚長而去。帶著賽瑞拉,帶著伯納德。走到荒野,走出羅思康郡的邊界線,立刻換了一身布袍,騎在銀月鹿背上——
手中,橡木杖頭的八片綠葉中間,黑白相間的小蛇上上下下,游動不已。
求訂閱,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