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填海不相信高慶武以及陶慧宗會背離而去。
高、陶二人一開始就是‘低調俱樂部’的成員,是最早追隨汪填海的‘和平救國理論’之人。
彼時,汪填海出走河內,發表‘艷電’,高呼‘和平救國’,遭到國黨黨內一片討伐。
陶慧宗可謂是一直都盡心竭力地輔佐汪填海,或撰文以搖旗吶喊,或出訪以爭取外援,或聯盟以擴大陣營。
譬如,陶慧宗曾給國府駐美國的胡大使的信中為汪氏游說:
“自武漢、廣州陷落以后,中國沒有一個完全的師,說打是打不下去了。財政是一年廿七萬萬,收入不到兩萬萬。壯丁補充大成問題。焦土政策引起人民怨恨,至長沙事件而達于極點。這樣不可樂觀的內容,到了這樣一個外交情勢,當然應考慮存亡絕續的辦法。”
陶慧宗所謂的“存亡絕續的辦法”,正是汪填海所述的與日本議和的和平救國道路。
而高慶武,此人則一直參與汪氏與日本的人‘和談’,為‘和平救國’之偉大事業鞠躬盡瘁。
故而,當楚銘宇等人告知汪填海,他們高度懷疑高、陶二人‘背叛了汪先生’,汪填海第一反應是絕不可能。
程千帆隱約聽到周涼在向汪填海痛陳此間利害關系,言說高、陶二人此前以各種理由推諉、拒絕在‘華日關系調整綱要’上簽字,此便是有異心,值此‘三巨頭’會談之緊要時節,萬事當以最惡劣之情況做準備。
汪填海最后面色嚴峻,眼眶似有泛紅,口中說著‘眼看大業將成,此流芳百世、重鑄中華之時’、‘何以至此’,在眾人的陪同、勸說下回了船艙,程千帆自在快活的喝著可口露,很是看了一通好戲。
“想什么呢?”劉霞雙手捧著橘子水玻璃瓶,走到他身邊,問道。
“汪先生為國家和民族嘔心瀝血,不容易啊。”程千帆說道。
“是啊,都不容易啊。”劉霞忽而感慨說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的啊,國事如此,家事亦然。”
然后她看到程千帆驚愕的看著她,不禁笑道,“姐姐就是發發牢騷,不行么?”
“霞姐是不是有什么為難之事?”程千帆當即說道,“弟有什么能幫姐姐的嗎?”
“不過是些瑣事而已。”劉霞咬了咬嘴唇,說道,她的拳頭輕輕搗了程千帆一下,“放心吧,若是真有解決不了的麻煩,姐姐一定厚著臉皮請帆弟幫忙。”
“霞姐待千帆如親弟,若有驅使,弟絕無二話。”程千帆表情嚴肅說道。
程千帆離開后,劉霞左手扶著甲板欄桿,右手攥著橘子汽水瓶,看那無邊無際的大海,目光閃爍。
她在反思。
自己此前有些過于急切了,尤其是在六三花園的時候,她勸說程千帆給家里打電話,這并不符合她一貫的處事謹慎的脾性。
她不知道這是否已經引起了這位‘帆弟’的警覺。
直覺告訴她,程千帆應該是有覺得詫異的,不過,應該還沒有到懷疑的地步。
海風吹亂了劉霞的劉海,她輕輕撫動劉海,從兜里摸出一枚別卡別上。
大約十幾分鐘后,一位身穿輪船勤雜人員制服的女子來到甲板上打掃衛生。
“小姐,你手里的瓶子還要不要?”女子指了指劉霞手中的橘子汽水瓶子,露出討好的笑容,問道。
“等下,我還沒喝完呢。”劉霞說道,她饒有興趣的看了這名打掃衛生的女子一眼,“年紀輕輕的跑船,辛苦的嘞?”
說著,她兩口喝完汽水,將瓶子遞給女子。
“大姐,辦好了。”女子接過瓶子,快速說道,然后走開了,繼續打掃衛生。
劉霞的身體倚靠在欄桿上,她從身上摸出一盒仙女牌女士香煙,取了一支煙,點燃了,只是輕輕吸了一口,就那么的夾在指間,任憑那煙卷慢慢燃燒。
上海。
霞飛路。
宋啟明騎著洋車子,剛剛到家,就聽到有人喊。
“宋先生,你的電報。”
宋啟明從房東太太手里接過電報,掃了一眼,面上露出喜色,忙不迭的向房東太太道謝。
半個小時后。
特高課。
電訊研究室。
“室長,發現一個陌生的電波信號。”一名電訊特工摘下耳機,表情嚴肅向野原拳兒匯報。
程千帆拎了一兜子橘子來到楚銘宇的艙室。
他揚了揚手中的網兜,“楚叔叔,嘗嘗這橘子,酸酸甜甜的。”
楚銘宇抬頭看了一眼程千帆,看他臉色蠟黃,難掩倦容,不禁笑道,“我可是聽說了,你一會用姜片,一會是可口露,現在又是橘子,你這暈船的毛病好些沒?”
程千帆便露出犯惡心的樣子,捂住了嘴巴,忍了好一會,這才開口說道,“不能提暈船,一提這兩個字,我就難受…”
說著,他拿起地上的垃圾桶,哇嗚就是一陣吐酸水。
“我記得以前聽文藻兄說過,你隨他從上海坐船去北平,可是活潑的不得了,是不暈船的。”
“這誰曉得,小時候沒事,大了反而暈。”程千帆苦笑一聲說道。
說著,他看了看楚銘宇,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楚銘宇沒好氣說道。
“楚叔叔,我看到汪先生…”程千帆壓低聲音,問道,“汪先生好似很生氣。”
“你的判斷是對的。”楚銘宇說道,“七十六號的人在華懋飯店發現了一些端倪。”
他對程千帆說道,“他們懷疑保護陶慧宗的人,應該已經遭遇了不測。”
“七十六號也認為不是敵人綁架,而是…”程千帆斟酌了一下用詞,說道,“而是陶先生和重慶那邊勾連在了一起?”
“他們盤問了華懋飯店的相關人員,現在已經可以證實陶慧宗沒有入住華懋飯店,很快就乘坐小汽車離開了。”楚銘宇說道。
程千帆心中一沉,同時暗自警惕。
華懋飯店那邊,特情處已經非常小心的處理善后了,卻是沒想到依然被七十六號的那幫特務查到了蛛絲馬跡。
“那高先生那邊…”他問道。
“高慶武那邊暫時沒有什么發現,不過,有情報反饋說這兩人最近這段時間確實是走得很近。”楚銘宇說道。
說著,他皺眉,拇指輕輕按壓太陽穴。
程千帆走到楚銘宇的身后,“楚叔叔,我幫你按按。”
“千帆。”
“嗯。”
“現在看來,青島秘密會議的消息應該走露了,在青島期間,你要多辛苦。”楚銘宇忽而說道,“我身邊得力人不多,我的安全就交給你了。”
“楚叔叔是擔心重慶方面會破壞會議,甚或會對我們不利?”程千帆面色一肅,問道。
“這是肯定的,常凱申那個人對我們恨之入骨,這個人簡直就是上海灘小癟三,最喜歡搞暗殺。”
楚銘宇嘆口氣,“汪先生屢次三番遭遇刺殺,他很擔心啊。”
“楚叔叔放心。”程千帆鄭重說道,“侄兒雖無大能耐,對于查緝、保護之職還是略略精專的,那些魑魅魍魎若想要傷害叔叔,先過了我這一關。”
說著,程千帆露出凝重表情,“只是,侄兒孤身一人,能做的有限。”
“李萃群已經先行帶人去青島了。”楚銘宇說道,“你與李萃群交好,有什么事情可以與他多多溝通。”
“李萃群向汪先生保證,他定有辦法將軍統青島站鏟除,以保汪先生萬全。”說著,楚銘宇冷哼一聲,“七十六號這幫人,慣會牛皮吹上天,上次在南京的時候,丁目屯也是信誓旦旦…”
楚銘宇搖搖頭,顯然對七十六號的安全保衛能力并不太信任。
從楚銘宇那里回到自己的艙鋪,程千帆躺在床鋪上閉目養神。
他的腦海中則是快速思索。
楚銘宇說李萃群向汪填海保證,說定然能將軍統青島站鏟除。
此話可以理解為李萃群表決心,是寬慰汪填海之言語。
但是,仔細思考的話,未嘗不可以有另外一種解釋:
李萃群對于摧毀軍統青島站似乎很有把握?!
倘若是這種可能性,那就值得探究了。
李萃群帶人去青島,青島并非特工總部的地盤,在這種情況下,李萃群的信心從何而來?
盡管程千帆希望這只是李萃群的表決心之語,但是,凡事要朝著壞的一方去考慮,且直覺告訴程千帆,以李萃群的脾性,他這番話似乎更像是胸有成竹。
莫非是青島站那邊出了什么紕漏?
重慶。
齊伍將手中的電報紙遞給戴春風,“現在‘乞巧花’也來電,明確了‘三巨頭’會談是在青島召開的。”
他對戴春風說道,“因為種種原因,‘乞巧花’發電不便,但是,她的情報從未有過錯漏。”
戴春風放下手中的電報,沉默不語。
‘乞巧花’的電報,與上海特情處的電報已經兩相印證。
‘三巨頭’會議在青島召開,此情報可以說是確鑿無疑。
現在,他最牽掛的便是青島站那邊能否取得卓越戰果。
“去電柯志江。”戴春風沉吟說道,“催促一下柯志江,告訴柯志江——”
他的表情嚴肅中帶著肅殺,“不惜一切代價!”
齊伍肅然,此前的電報中已經用了‘不惜一切代價’,現在戴春風再度用了這句話,這便真的是不惜一切代價了,哪怕是拼得整個青島站全員殉國,也是在所不惜了。
而之于柯志江而言,這幾乎是逼著柯志江‘不成功則成仁’!
青島。
“戴老板這是下了死命令啊。”柯志江看了一眼手中的電報,看了一眼,慘笑一聲,說道。
齊雅風從柯志江的手中拿走電報,映入眼簾的便是‘不惜一切代價’。
她冷哼一聲,“戴老板這是急了。”
然后齊雅風輕咦了一聲,旋即冷笑,“江哥,戴老板這次是下了血本了。”
她對柯志江說道,“妹妹少不得要提前恭喜一句‘柯將軍’了。”
在電報的最后,有一句話:
“制裁巨奸,不得失手,事成后提升弟為少將處長。”
柯志江只是沉默,并未說話。
戴老板的賞格開的很好,只不過,他知道自己恐怕是有這個心,卻是大概率沒這個將軍命。
“江哥。”
“戴老板卻是小看我柯志江了。”柯志江長嘆一聲,說道,“柯某甘愿以死報國,此為民族而死,甘為黨國犧牲,卻是不是為了升官發財。”
他看著齊雅風,面色上擠出了一絲笑容,“當然,戴老板的賞格與我而言,最高興的是,若鑄成此不世功勛,你我當可光明正大的廝守此生了。”
如若果然屢升少將處長,他和齊雅風便可光明正大成婚了,不需要再偷偷摸摸。
齊雅風眼神閃爍,忽而表情堅決,“江哥,這次行動我申請參加。”
不待柯志江反駁,齊雅風說道,“我是女流之輩,更易于打入會場。”
“這個先不提。”柯志江搖搖頭,“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還無法最終確定會場地址。”
也就在這個時候,房門被敲響了。
“站長,有最新的線索了。”
“啊啊啊啊!”
青島,憲兵司令部的刑訊室內,凄慘的叫聲令人不寒而栗。
倉田訓廣將黏連這焦臭爛肉的烙鐵,就那么隨手放進了火焰旺盛的炭爐內。
在他的面前,一個陷入昏迷的受刑者已經被折磨的完全不成人樣。
一盆水澆下去,昏迷的男子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廖桑,我很欽佩你的意志。”倉田訓廣說道,“不過,我要提醒你,你再繼續冥頑不靈的話,等待你的唯有死路一條。”
男子的眼皮動了動,卻是什么沒有開口。
“廖桑,你們中國有一句古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杰。”倉田訓廣并不氣餒,繼續說道,“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呢?”
他湊上前,用溫柔的聲音說道,“廖桑,紅黨在青島的地下黨名單,地址,你只要開口,我即刻安排人給你治傷,金條,日元,美女,只要你要的,大日本帝國都能滿足你。”
“不能。”男子發出低低的聲音。
“什么?”倉田訓廣大喜,問道,“廖桑,只要你提出要求,我都能滿足。”
“死。”
“什么?”
“日本人,死光!”男子幾乎是咬著牙,忍著巨大的痛楚,用盡最后的力氣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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