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忠嘴巴里咬著一根煙卷。
煙卷已經被他的口水打濕熄滅了。
他的心中是焦急的,他在等小坤的信號。
小坤想到的識別‘四弟胖’汽車的笨辦法:
盯著從老虎橋駛出的車輛,找到那個他不認識、沒見過的車子,那就是‘四弟胖’。
之所以說這個辦法是笨辦法,蓋因為倘若車隊里有超過兩輛沒見過的車子,這個辦法就麻爪了。
但是,馬國忠琢磨后卻是覺得這個笨辦法是有用的。
他認為汪填海的車隊里出現超過兩輛‘四弟胖’、亦或是其他較為罕見的車輛的可能性不大。
他不知道為何情報中顯示會有這么一輛‘四弟胖’在汪填海的車隊,因為這種‘鶴立雞群’的車子,出于安全考慮是不應出現在一個車隊內的。
不過,很顯然,這么一個在安全護衛工作中不該出現的情況,確實是出現了。
馬國忠沒有時間去思考這個原因,也懶得去思考了,他要做的就是把握住此次機會。
他在賭這個笨辦法有用。
“六哥。”一名弟兄氣喘吁吁跑來,“魚市街方向來車,四輛車,抬頭第二輛。”
“大運,可看清楚了?”馬國忠精神為之一振,當即問道。
“看清楚了。”姜大運點點頭,“六哥你教我的,我都記住的。”
“太好了。”馬國忠大喜。
為了能夠及時將小坤那邊的發現第一時間反饋到這邊,馬國忠是絞盡腦汁。
電話選擇首先被排除。
原因很簡單,他帶著弟兄們現在藏身在北門橋的一個較為隱蔽的巷子里,附近并無可接打電話的日雜店。
他便想到了利用旗語傳訊:
提前安排一個弟兄,手持望遠鏡盯著小坤所在的狀元橋。
一旦小坤那邊發現目標,會立刻使用旗語傳訊。
這邊的弟兄看到旗語后,即刻跑來向他匯報。
馬國忠的內心是驕傲的,他素來對手下嚴格要求,時常念叨的便是‘藝多不壓身’。
在陸軍軍官大學步兵科的時候,他就對旗語感興趣,即便是后來離開軍隊進入特務處,他依然沒有放棄對旗語的愛好研究。
馬國忠閑暇之余,親自搗鼓了比較簡單的旗語,并且從手下里找出幾個腦子靈光的,逼迫他們學會。
他的初衷很簡單,當有些時候嘴巴不能說話,便可用旗子作最后的示警。
卻是沒想到,他的無心之舉,在今日刺殺汪填海的行動中起了大效用。
馬國忠的心中是雀躍的,他覺得此乃上天眷顧,是老天冥冥之中在幫他:
汪填海今日當授首!
“弟兄們,殺身成仁,就在今朝!”馬國忠哈哈大笑一聲,當即啟動了車輛,一踩油門,其他幾輛小汽車緊隨而出,奔赴死亡。
殺身成仁,當這個詞不僅僅是一個詞語的時候,便連馬達聲也在發出悲壯的樂章!
程千帆駕駛著斯蒂龐克,緊緊跟隨頭車。
面色平靜的背后,是內心的焦灼。
他突然發現自己在某一點失算了。
按照他此前的猜測,汪填海的座駕應該所處車隊的第二輛,亦或是第三輛車子,如此,楚銘宇的車輛緊隨著汪填海的車輛,這便是最好的參照物。
但是,現在他所駕駛的斯蒂龐克是車隊第二輛,緊緊跟隨著那個車屁股有擦痕的雪鐵龍汽車。
程千帆立刻意識到,若是情報順利送出的話,此時此刻果真有軍統南京方面安排的刺殺,行動人員最可能鎖定的車輛便是他現在駕駛的斯蒂龐克,以及他身后的那輛車身锃亮,看起來比頭車嶄新一些的雪鐵龍。
程千帆設身處地的想了想,倘若他是南京區的弟兄,此時按照情報設伏,他也會將目標放在此兩輛汽車身上,對于車隊的頭車,優先級別顯然屬于靠后的。
這是一個意外情況。
程千帆萬萬沒想到汪填海乘坐的車輛竟然會是頭車,這是有違于車隊安全保護慣例的。
但是,從實際效果來看,負責汪填海安全保衛工作之人,來了這么一手,確實是收到了奇效。
程千帆現在只期待,行動人員會出于謹慎考慮,選擇將車隊四輛車都一股腦兒無差別襲擊。
“千帆,有沒有想過跳出巡捕房那個小池子,來南京幫我做事。”楚銘宇忽而說道。
“行啊。”程千帆的回答不帶任何猶豫的,“楚叔叔一句話,侄兒指哪打哪。”
“我可沒開玩笑。”楚銘宇微笑著,“你可想好了。”
他不待程千帆說話,便接著說道,“你在法租界做得很好,要不要舍棄法租界的根據地來隨我這個老頭子闖蕩,你可想清楚了。”
“楚叔叔是在提攜我。”程千帆高興說道,“千帆豈會不識好歹。”
“哈哈哈。”楚銘宇爽朗一笑,“行吧,你這話我記著了,新政府成立后我若是喊你來,你且不要抱怨我擋你發財。”
“那可不成。”程千帆的頭搖的撥浪鼓一般,“侄兒屆時來南京投奔叔叔,可是升官發財一個不能少。”
“嘿。”楚銘宇佯怒,“你個猢猻,凈想得美事。”
劉霞在一旁,安靜的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她不得不在心中暗自贊嘆,這位程家小弟弟著實是個人精,說話做事滴水不漏,關鍵是對于和秘書長的親近關系度把握的很好,不諂媚,不疏遠,就是叔侄之間的那種談話,同時又始終保持心中的尊敬,且嘴巴又甜,把秘書長哄得開心咯。
程千帆心中一直在暗自觀察,將此行路徑記在心中。
車輛從老虎橋監獄出來,經大石橋,再入魚市街。
然后是沿著國府司法部,司法大樓,再經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的后門這條路線行駛。
前面就是金大蜜蜂養殖場了。
這是金陵大學農學院的蜜蜂養殖場。
南京淪陷前,包括國立中央大學、金陵大學在內的南京高校就已經開始搬遷,程千帆聽說金陵大學的師生們將整個學校都搬空了,不僅僅是教學儀器、書籍等等搬走了,就連農學院的雞鴨鵝,貓貓狗狗,乃至是蜜蜂養殖場的蜜蜂封箱也都被學生扛在背上帶走了。
此前余平安來上海,兩人那次會晤,余平安曾經在金陵大學短暫教授過化學,他談及金陵大學的搬遷,也是感慨不已:
大學師生的脊梁彎下,背負著我華夏師生心中最堅決的抗戰,不屈的戰斗!
程千帆對于這一帶的地形熟稔于心。
他記得金大蜜蜂養殖場附近有一座橋。
車隊如果繼續沿著這條路前行,必然將從那座橋經過。
這座橋約有三十多米長,從伏擊刺殺的角度來說,如果程千帆是行動指揮官的話,他會選擇依托這座橋梁刺殺:
待車隊車輛上橋后。
只需要一輛車在橋的另一頭突然出現,堵住出口。
其后包抄。
如此便可初步完成了對目標的包圍。
程千帆心中一動,他瞥了一眼后視鏡。
他的眼眸一縮。
他瞥到一輛福特小汽車在后面緊緊跟隨。
不止這一輛福特小汽車。
程千帆此時才注意到,車隊本來是四輛車,但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車隊變成了五輛車。
多出來的這輛車是車隊的第五輛車,自然也是一輛雪鐵龍小汽車。
這輛車從哪里冒出來的?
程千帆又看了一眼后視鏡,他的心中一動。
他有點印象了。
車隊在一分鐘前,從司法部門口經過,要右拐行駛一段距離后再左拐,在這中途車隊車輛若是沒有緊緊跟隨,會有最多十幾秒的脫節。
程千帆揣測,這輛雪鐵龍小汽車正是在那個時候,從司法部路口的某個巷子里,悄無聲息的加入到車隊里的。
而今天負責車隊前后開路、押后警戒任務的日軍憲兵邊三輪,他們同汪氏這邊并不熟悉,缺乏溝通,以至于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竟然沒有注意到車隊內多了一輛雪鐵龍小汽車。
程千帆知道,后面尾隨的那輛福特小汽車是明面上的刺刀,而這輛混入車隊的雪鐵龍小汽車則是那把真正將刺入骨髓的匕首!
馬國忠的心中是得意的。
他對自己說,馬國忠啊,馬國忠,你老小子真的聰明咧。
在注意到對方車隊除了那輛‘鶴立雞群’的小汽車之外,其他都是沒有掛車牌的雪鐵龍。
馬國忠立刻便有了主意,他跟隨車隊一段距離后,看到對方是向司法部的方向去了,熟稔地形的馬國忠示意福特車輛繼續尾隨,他自己則一打方向盤,從小路包抄。
一路風馳電掣趕到了司法部同仁巷,他帶人迅速摘下車牌,車輛不熄火,就那么的在巷子口等待。
果不然,半分鐘后,雪鐵龍‘四弟胖’組合車隊從巷子口經過,馬國忠藝高人膽大,就這么的搶在了押后的日軍邊三輪出現之前,成功的跟上了前面的雪鐵龍,幾乎是剛剛‘加入’車隊,后面的邊三輪就跟上來了。
當然,做到這一步只是開始,接下來才是最擔憂的:
車隊第四輛車暨押后的雪鐵龍,其司機亦或是車內其他人若是注意到后面多了一輛雪鐵龍,反應快一些的話,便會意識到不對勁,而日本憲兵邊三輪若是稍加注意,也可能注意到前面的這輛雪鐵龍有問題。
馬國忠需要的是時間,他當然不認為自己就這么混入車隊能夠一直蒙混下去,他期待對方識別出自己這輛有問題的雪鐵龍的時間盡可能的延長:
時間越長,越接近金大養蜂場的民生橋越好。
跟隨著車隊一路行駛,馬國忠幾乎是當機立斷,決定在金大養蜂場的民生橋動手。
他現在最遺憾的則是沒有能夠提前預判到車隊要經過金大養蜂場的民生橋,否則的話,他便可以提前安排一輛車在民生橋的另一頭設立堵阻陣地,給車隊來一個前后包夾。
前面還有大約二里路就是金大養蜂場的民生橋了。
馬國忠知道,時機稍縱即逝,該行動了。
他直接向左打方向盤,車子從車隊中出來,同時加速。
押后的日軍邊三輪內,一名日軍軍曹坐在座位上,雙手按在軍刀上。
有些困倦,不停地打哈欠的日軍軍曹被這突然沖出車隊的雪鐵龍小汽車嚇了一跳。
“巴格鴨落!”日軍軍曹憤怒罵道,他一只手按在軍刀上,右手指著前面這輛不守規矩的小汽車大聲呵斥。
“一二三四…五!”
五輛車?
幾乎是瞬間,日軍軍曹意識到了不對勁,這輛車是怎么回事?
“攔住那輛車!”日軍軍曹反應非常迅速,他命令駕駛邊三輪的手下猛踩油門去追逐該輛可疑車輛,同時大聲呼喊,試圖提醒車隊其他車輛注意,尤其是提醒前面的邊三輪要防備此輛車。
“來了。”程千帆用余光看了一眼后視鏡,看到那輛雪鐵龍突然加速沖上來,他知道:
行動開始了。
這個他一力策劃,經由南京——上海——渝城——南京,終于如約而至的刺殺,來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慶幸,亦或是驕傲。
高興是肯定的。
慶幸是自己的辛苦沒有白費。
驕傲是這可能是他親手制定、參與的最后一次行動,能夠拉著汪氏漢奸一起上路,何其快哉!
只是,心中未嘗沒有一絲嘆息,若蘭和家人的身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而后竟是一絲極舒適,極慵懶的解脫之感。
“外面在喊什么?”劉霞忽然驚慌說道。
她隱約聽到車窗外的喊聲。
程千帆從后視鏡看到,知道原因,這是車隊第四輛車注意到了‘問題’車輛,正在加速追趕此車輛。
就在此時,一聲槍響。
這是追逐不及的押后邊三輪,那個日軍軍曹果斷開槍示警了。
幾乎是槍聲響起的瞬間,一直尾隨車隊的福特小汽車猛然加速沖上來。
小汽車的車窗落下,車內副駕駛、后排靠右側座位,槍口向外,突然開火。
副駕駛是一名南京區的弟兄直接探出頭,雙手端著捷克式輕機槍,完全不顧自身安全,一梭子子彈掃向了押后的日軍邊三輪,后排座位的毛瑟手槍則朝著正在追趕自家六哥的雪鐵龍射擊。
“楚叔叔!”程千帆驚呼出聲,他的面色是蒼白的,一邊驚慌的看著左側后視鏡,一邊說道,“出事了,有人刺殺!”
因為驚慌,他的聲音有些許的尖銳。
就在此時,那輛瘋狂的雪鐵龍轟鳴聲中超越斯蒂龐克,再拼命沖向前,沖上了橋頭,然后直接將開路的日憲兵邊三輪撞的飛起,邊三輪最終沖破欄桿墜落河中。